伦小理

躲马桶里等星星

索多玛食女症——爪


1.


——如果你往西,一直走,一直走,就会看到钢铁山,但那不是索多玛的最西端,还能继续,还能,钢铁山往西还有,绕过去,往西边走,继续,一直走。


小食蹲在地上,用树枝画出一个幼稚的形状。


——这是索多玛。


他对同样蹲在地上路西法和胶衣讲。


——这个就是索多玛,我在城区的世界地图里看过,岛就是这种形状。


他用树枝的尖端在形状左边戳下一个点。


——我们现在在这里,钢铁山在这里,然后,一直往西。


他画了条线,线从形状的左边一路延伸,直到小食伸直左手所能到达的最远处。


路西法盯着这条朝外发散的线。


——一直往西。


小食继续说。


——跨过大海。


他甚至站起来,拖着树枝,跑着将那条向左的线延伸下去,撞到路西法的紫行者时才停下。


——然后呢,


路西法问他,


——跨过之后呢?有什么?


——有别的国家。


胶衣在这个时刻插话了。


有别的国家。


他说。


用一种鸟的嗓音。


……


胶衣的名字是爪。


他随路西法来到紫行者,路西法抓出一把胶囊送给他。


他自我介绍,说他叫爪。


原话并不是这样。


我的……嗯,我是爪——


然后就顿在这里。


仿佛这句话的后边还跟着什么说明,他正努力将它们从这句话的队列中切下。


……


——我要离开索多玛。


爪告诉路西法。


——阿爪要离开索多玛。


路西法告诉在他们之后回到车壳的小食。


——你打算离开索多玛?


小食把这句话抛回给爪。


这是个疯狂的想法。


人们用“你疯了吗”来表示这是一个疯狂的想法。


小食却捡起一节断枝,在地上圈出一个不规则的图形。


——这是索多玛,而我们大概在这里,你叫阿爪是吧,我叫小食,食指的指,我迟早会统治金属帮,在你旁边的是即将成为我副手的路西法,他没有梦想,你已经认识他了。


……


路西法不知道小食所言真假。


关于索多玛的形状。


路西法从未见过世界地图。


因为索多玛人不离开索多玛。


尽管他们很早就获得了能够完全洞悉世界全貌的技术,却不乐意公布。


有两种说法,


前一种是最好不要告诉索多玛人索多玛以外的事,这样他们就不会浪费时间去想它。


后一种是如果不告诉索多玛人索多玛以外的事,他们不就更加好奇了吗。


结果哪种都没赢。


于是负责做决策的人将一些世界地图安置在城区内极不起眼的地方。


他们认为这是一个两全其美的办法。


只有真正在乎这些的人才有可能留意到藏在街头巷尾中标有色块与曲线的图画。


……


——阿爪为什么想离开索多玛?


或许这是最该问的问题。


但谁也没问。


不论小食还是路西法。


……


脚边的地面被小食用树枝画满放射状的线条。


线条全部出自索多玛,把索多玛衬得像简笔画里的太阳。


——重点是,它是一座岛,而世界是圆的,所以理论上可以从岛上的任何一个点出发。


想象一下,任何一点。


完成一件事情你有一千种方法。


没什么比这更棒了。


除了统治金属帮。


小食把树枝的一端含在口里。


……


在当时,或者说当时的过去与当时的未来,整个索多玛,没有谁会真的考虑离开它。


索多玛人不离开索多玛。


不是“不能”,“不想”,“无法”。


而是不。


不离开索多玛。


这是一种法则。


与正午十二点在公园投放肉女供给一样。


世界依法则运转。


……


直到【邮递员】迟到。


整整三百秒。


这个不长不短的变故像一只楔子钉入极少数公园人的心缝。


他们在连他们自己都无法言述的动摇中半是惊喜半是抗拒的意识到——

他们其实生活在一种“或许”之中。


所有的“一定”都是某个“或许”的无限制延长。



2.


在会计楼的第一个月。


雏长出眉毛与头发。


娼将小号的衣服拿给它。


穿戴整齐的雏看起来越来越像人类了。


……


雏仍然被关在娼的暗间。


位于东北角的暗间与娼平时用来接客的房间挨得很近。


娼便在墙上通了一个小孔。


雏可以通过这个小孔看到娼的房间,反之亦然。


娼认为雏有必要提早学习会计的待客方法。


观摩见习非常有效。


他指着墙上的洞,让雏把眼睛贴上去。


为此他设定了一个类似上课铃的暗号——


敲击两下墙壁,暗间中的雏便用眼睛堵住孔洞开始观摩。


起初娼以为要使用某些幼稚的奖惩达成条件反射。


直到他发现雏可以在某种程度上理解他的命令。


比如不要发出声音,


不要到处乱爬,


站立,坐下,以及这里是用来上厕所的。


雏聪明的完全不像一只肉女。


它吃人类的食物,住人类的房间,像人类一样排泄。


并且没有食女症的困扰。


单看这些,甚至比索多玛的人类还要完美。


……


不过终究不存在绝对的完美。


雏的身体患有某种病疾。


来到会计楼第二个月的一天,十月中旬,娼听见不断敲打墙壁的声音。


当时已是深夜。


娼睁开困眼,透过小孔观察暗间。


小孔对面是雏深蓝的眼睛。


眼睛↔眼睛。


娼眨了两下,意思是怎么了。


雏也眨了两下,娼理解为“过来一下”。


他进入暗间,发现雏的手在裤子里来回摸索着什么,娼拔出她的手腕——看见雏的手指沾满污血。


哪里有伤口吗。


他脱下雏的裤子,查看流血的地方。


源头非常明显,一眼就能找到。


所以这个地方是伤口啊。


此前的娼一直不明白该如何定义雏身上的这块地方。


可如果是伤口,为什么之前一次血也没有流。


当务之急,最好能够缝合一下。


娼没有相应的医疗技术。


请医生的话……


藏匿肉女的事就暴露了。


——我去拿下止血药。


娼站起来,准备离开,雏一把抓住他。


他不知道雏想要什么。只好再度蹲下,重复着抽纸擦血的动作循环。


——疼不疼啊。


雏眨眼睛。


——眨眼睛是什么意思,疼还是不疼。


雏眨眼睛。


——疼眨一下,不疼两下。


雏眨眼睛,两下。


——不疼你敲墙壁叫我干嘛。


雏又伸出血兮兮手去抓娼的衣服,往旁边扯了一把。


娼顺着方向往旁边看——两只用于存放“作品”的陈列柜间,空出的一道白色墙壁上,雏在中央用自己的血画了一只眼睛。


这只眼睛与娼的那些作品一样,盯着室内的二人。


并不是多么艺术的笔法,硬要往艺术上面靠——可以说有点表现主义吧。


但娼还是非常高兴。


非常,高兴。


能计入人这一生的那种欢欣。


雏模仿了他的【作品】


这是认可。


或者说,是他漫长一生中仅有的几次认可。


一种甘之如饴的心境。


……


十月的这天,深夜的暗间,在由沾血纸巾铺成的花田里,娼决定让雏成为人类。


他要往这个方向培养。


有些人会用一百种方式向自己解释自己的决定。


娼不是这些人。


……


雏的头发是金的。


金在城市中相当常见。


许多城市人都顶着这个发色。


当雏的发长盖住耳朵时,娼用喷枪烧毁了它的右脸。


因为雏很美。


这种美超越了“很”的界限。


人如果太美,就只能爱自己了。


没有办法改变。


娼明白这一点。



3.


——我见过外面的人。


紫行者里,爪躺在锈曾经躺过的地方。


那里被路西法用来放置钢管,现在钢管被挤到边上。


——外面的人。


——对。


——他们来索多玛干嘛。


——做生意吧。


——什么样的?


——你问生意?


——我说脸。


——很蠢,什么都不明白。


……


起初路西法不习惯爪的嗓音,总觉得哪里有问题。


为了适应,他不断与爪讲话。


爪几乎不谈过去。


只透露他之前待在城市区。


爪想离开索多玛,为此,需要一段时间作为准备。


路西法答应让爪住进紫行者。


他说自己答不答应其实没差,紫行者原本就不是他的。


——锈也好,我也好,你也好,紫行者不是我们谁的。


——锈是谁?


——给紫行者取名的人。


——你和他是……


爪将两只手掌合到一起。


路西法点头。


——嗯。


爪没追问锈去哪了。


……


爪给路西法看自己的手。


他的手指经过改造。


用力将两只手背相撞,折在指肚内的勾刃便从指尖弹出。


路西法摸了下。


——你不问我吗。


——问什么?


路西法不问爪的事情。


有很多原因。


或者只有一个,那就是路西法就是这样的人。


很多事他不关心。


他吃肉女,活着,一直活着,直到活不下去。


索多玛有各式各样的人,这不稀奇。


……


过了两天小食来喊他们。


召集他们去一个被称作“大房子”的地方与游乐场的信徒们抢夺肉女。


刚开始爪不愿意出去。


路西法说不去就不去吧,没啥。


小食说这怎么行,给我金属一点,该去就去。


小食与路西法帮爪找了件能罩住全身的黑雨衣,又捡了个机车头盔给爪套上。


爪打扮的像只黑色的晴天娃娃。


……


爪对路西法说如果我们赢了,分给我的女肉就给你好了,当你藏匿我的报酬。


爪故意使用“藏匿”的说法。


有点挑逗路西法好奇心的意思。


因为路西法给他的感觉偏于冷淡,虽然经常同他搭话,重要的事却从不问他,反倒害他有点心堵。


而小食已经问过一百次了——


你那天为什么从餐箱里出来,你怎么躲进去的,你还记得我的名字吗,我是小食。


……


——我把我分到的份给你,当做你藏匿我的报酬。


爪盯着路西法,用一种不放过任何东西的方式。


路西法多次觉得这不像城市人的目光。


他说行吧。


然后犹豫了一下。


——你自己不吃吗?


对索多玛人而言,将肉女份额送给别人几乎不可能发生。


让路西法对自己的事产生好奇有一种成就感。


爪记得,与路西法初见的那天,他对组成自己胸前的材质表现出一定的好奇。


但捏过几次就失去了兴趣,与爪在拉斐尔宫里侍奉过的那些人完全不同。


……


——你自己不吃吗?


爪完全有能力在保持对方好奇的前提下让话题继续,只要回答一句我不需要肉女就行。


但那太冒险了。


——吃的,


于是他说。


——我只打算分你一小口而已。



4.


游乐场没有规定说不能用枪。


因为弥赛雅。他认为枪是美的。


是某人受到神启后诞生的伟大发明。


子弹笔直朝前,不拐外,不管前方有什么阻挡。


每颗子弹的冲锋都是一场义无反顾的牺牲。


它们在弹夹中列队。


依照命运定下的顺序。


等待。


等待。


等来自己的花开。


Bang!


一个瞬间,子弹燃尽寿命,短暂得没人能够看清。


——很美。


弥赛雅的观念里,一切转瞬即逝的东西都可以称作美。


这符合他的设定,不灭的灵魂在永恒的流转中对短暂的事物产生惋惜。


……


至于灵魂流转,大部分的公园人保持怀疑。


——我赌,


小食拍着能看到骨骼形状的胸脯,


——灵魂转渡就是上一代老弥把下一代叫到房间里,跟他讲些七七八八的机密,然后游乐场的那帮傻子就真以为那个老弥的灵魂溜进新人的身体。信这套的真是帮傻子。


——不一定是傻。


路西法咬指甲。


也可能是浪漫。


一种可以被解释却很难被理解的浪漫,盲信者身上有的,很普遍的一种浪漫。


——你羡慕他们。


爪望着路西法。


——怎么可能,他百分百的金属帮诶!


小食替路西法抢答。


……


——灵魂转移就是用来骗傻子的。


钢铁山与塔群的多数人持有类似解释。


这些来自外部的质疑反倒成为一股作用力,养料般增厚了游乐场中的信仰。


信仰如此,缺少逆境与质疑反而很难获得坚定。


……


虽然弥赛雅鼓励游乐场使用枪械,但这并不代表他们有枪。


枪在公园乃至城市都不算多见。


不是随便一场冲突就能遇到。


也正因如此,路西法觉得自己运气不好。短时间内发生的两场肉女争抢,游乐场那边都有人拿枪。


崴伤的脚肿还没消,不能以完全的速度朝子弹奔跑。


为什么要发明枪呢……


杀人本该是更加复杂的,更累的。


路西法背靠一根倒下的巨型石柱,在周遭匆忙紧张的空气中漫不经心的想。


作为掩体的石柱直径近一人之高。


柱身刻有等距的半圆凹槽,柱头由索多玛云卷装饰,云卷的一端在石柱倒塌时碎掉。


这里被公园人称为“大房子”。


依残骸规模与门口喷泉的水池大小推断,这里存在过某个相当宏伟的建筑。


石造,拱顶,圆形大厅,理石砖墙,以及数以百计的神像。


保龄球瓶那样数以百计的神像。


它们全倒了。


半球形穹顶如破壳的鸡蛋漏进天光,照在叫不出名字的神像脸上。


它们躺着,破着裂着沉湎在冗长的岁月底端。


一个老公园人听比他更老的公园人说比更老的公园人还要老的公园人告诉他,前索多玛时代,这里是异教神庙。


圆形大厅的中央高台,旧时代的索多玛人在那里将最珍贵的宝物奉上。


原貌已经看不到了。


墙,柱子,高台,神像,都倒了。


只有穹顶以一种极其微妙的平衡保持在残垣上方。


路西法相信它会在未来的某个时刻完成它的使命,落下来,砸死一些应该被砸死的人。


……


枪又响了。


连在一起的两响。


有人痛苦的吼叫。


小食让视线越过倒塌的石柱上缘。


三。


他数。


水泥头的钢筋柄完美的嵌入手掌。


二。


紧接着,他理羽毛。


然后一。


——我们上。



5.


——小食说你朝子弹跑。


——他也一样。


——为什么?


——你问他。


——我问的是你。


路西法只好回答,说这是一个诀窍,我不想被打到,所以我朝它们跑。


爪学路西法的腔调,很淡的哦了声。


好像懂了。


于是爪也朝子弹跑。


从他来金属帮的第一战起,他就朝子弹跑。


……


【大房子】


倒塌的石柱。



他们从石柱末端的阴影现身。


三个人。


乌鸦瘦子,崴脚瘸子,晴天娃娃。


那是路西法第一次见到爪跑。


就像多年以前城区的人们听拉斐尔解释一个叫做悬浮列车的玩意。


——它是往前的。


拉斐尔说。


——但是没有轮子。


一种没有轮子的车。


人们以为拉斐尔在开玩笑。


于是索多玛科研厅向他们展示了这辆列车。


当时列车的名字还没取好。


科研厅叫它“很快的公交”。


人们站在离轨道不远的地方,看着这节没有轮子的东西从眼前一掠而过,留下的残影像一个贴在低空的梦。


于是人们说,它确实是往前的,而且没有轮子,拉斐尔大人讲的真好。


这就是当时的故事。


有些东西你一定要亲眼见到。


比如悬浮列车。


比如爪的奔跑。


……


爪朝前摔倒,就像跳楼那样。


在身体与地面只有30度的时候,他开始奔跑。


以一种无限接近朝前倾倒的姿势奔跑。


每一次曲腿,膝盖几乎要碰到地上。


那是种极不自然的协调。


贴着地面,用近乎攀爬的方式征服地上的这堵墙。


他与所有倒塌的建筑平行。


无数光景掠过机车头盔的上哑黑防风镜。


墙,柱子,高台,神像。


它们在镜中立起。


在这块廉价的,肮脏的,随手捡到的机车头盔防风镜上找回昔日的荣光。


尽管只有一瞬。


尽管没有任何人看到。


……


爪跑。


用既不是路西法也不是小食的方式奔跑。


多年后公园人常谈到六代目身边有过一个车手,很强,至于开的什么车大家都忘了。


忘事很正常。


大家都忘。


也有说是车手幽灵的,因为披着一张黑雨布所以没脚,也可以是因为没脚所以披着一张黑雨布。


……


——你说的很有道理,我朝子弹跑,果然没有被打到。


爪掀起防风镜,露出眯起来的眼睛。


那是副只有眼睛的表情。


路西法可以把这个表情当做炫耀。


也可以说是在等待夸奖。


如果头盔没有遮住爪的嘴巴,路西法或许还能从爪的嘴角找到一丝懊恼。


当然,现在的他还不理解这个懊恼的含义。


简单来说,爪是一个人。


他很复杂。


而路西法懒得揣摩爪的想法。


……


那并不是一场值得载入史册的战斗。


与任何一天的十二点一样。


邮递员,餐箱,金属帮,游乐场。


如果一定要说点什么——


那次争抢中所有游乐场方的信徒都死了。


而少数金属帮成员宣称在比较低的地方看见一只黑色的老鼠。


这完全是金属帮自己的问题。


出自他们的眼线笔。


没几个人能把眼线描好,加上从不洗脸导致眼线的颜色渗进眼底。


他们常常觉得视野的下半是黑的。


……


后来爪跟路西法回到紫行者。


他们躺下,聊无关紧要的话题,直到天窗中出现第三个星星。


——如果你。


路西法想到小食说话的口气。


一直往西。


一直。


用树枝画下的长线。


——如果你能一直保持今天中午的速度。


——的速度?


——也许你可以跑出索多玛。


爪在黑暗中笑了一下。


——可外面是海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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