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小理

躲马桶里等星星

关于在偷来的电脑里发现虐猫视频这件事情


1.


“我该去读哲学系。”


声音甜美,清晰,


她的脸不在镜头里。


“对吧,你说我是不是该读哲学系?”


她问那只小猫咪,


锤子轻轻敲在它的头顶。


镜头拍到猫咪的表情,耳朵紧贴脑门,它闭紧了眼睛。


“嗯?怎么不说话?”


锤子准确的落下去,轻轻命中猫咪身旁的瓷砖地。


猫咪受惊,断裂的四肢如同穿在过长的袖子里,以擦地板的气势毫无效率的疯狂爬行。


“小海龟,小海龟~”


它趴在地上,四肢像海龟那样往后折起。


那成了那段视频的文件名,


不用她提醒。


帮她拍久了,是会熟悉一些规矩。



2.


视频编号50,


文件名——热爱生命。


把进度条拉到后半段,


镜头挤进推开的门缝——


用她的说法,这样拍有窥探感。


你会看到那只主角,


被割瞎眼睛的三花猫,缩在墙角,吞咬一只死去的小猫。


它吃的如此卖力,以至于整个场景弥漫着一种不忍打扰的尊敬。


小猫随着它的咬合哀叫与喘息。


那是它的孩子。


视频开头,你会看到这只曾经活蹦的小猫在它肚子上喝奶,而它弯过身子为它舔毛。


后来它的眼睛遇上了美工刀,而它孩子的脚遇上了酒精和火苗。


“看到了吗,生命是自我维持的,只是一个收集资源的过程。”


她的声音甜美,清晰,


她的脸不在镜头里。


“你是不是每次都非要发现点什么道理?”


视频录下我的声音。



3.


出于对反派人物的亚文化情怀,


一直以来,我都想认识变态。


但见到的往往是坏人,不是变态。


这和思考有关,


如果你从没自己思考过什么,当个好人会很简单。


坏人通常想的比较清楚,


只要他们愿意——他们一定会愿意——总能把事解释明白。


所以他们不是变态。


……


第一次见她是大学,系里的新生大会。


“猜猜哪个是我女朋友。”


我哥用手指给我几个选择。


“鬼知道。”


我在心里猜了一个。


我哥介绍我们认识。


我猜对了。


“这你弟呀。”她笑了下。


人们很容易美化一段感情的开头,把它变得可以动情讲述,


仿佛一定是对方做了什么,一件事,一个动作,让你透过去,看到了里面的什么。


真正的实话很少有人会说——


所有印象都来自脸部。


也只会来自脸部。


事实是没有内在,所有内在只是对外在的另一种补充型表达,没有内在,只有脸和身材。


她很漂亮,


这是唯一要讲的。


明眸皓齿,冰肌玉骨,


类似的词,我从来不懂它们的意思,


也没法把它们跟现实中任何人物的外貌联系起来。


“给我看着她。”


去给几个看起来很跳的新生训话前,我哥拍了我下。


她在不远处跟她的朋友们说话。


给我看着她。


那是个把人带回过去的说法,十几岁时,他打架,会把眼镜摘下来,让我拿着,说,给我看着它。


给我看着她。


其实不需要他说的。



4.


那是个游戏,


算是我给自己发明的,


有时候,通常是下午,我会在宿舍楼里乱走,


溜进那些不关门的寝室,随手偷点什么。


你会发现不把门关好的寝室总是那么几间。


……


有一天,


我在我哥的桌上看到一台笔记本,粉色外壳。


那不是他的颜色。


在老家时他曾找茬打过我的朋友,因为“穿那么娘炮搞什么”。


我拿走了电脑。


我哥跟他室友在楼下打球。


……


我去了教学楼的厕所,


关好隔间。


打开那台电脑——


桌面杂乱无章,几乎所有东西都胡乱解压在桌面上。


点开一个被命名为【猫】的文件夹,


我看到了它们。


先是视频的缩略图,让你看出那是些猫。


点播放,


它们中的一只活动起来——


一只被马丁靴底踩住头部的小仔猫,


头皮紧绷,尾巴不停拍打地面,认输求饶,像被压在身下的摔跤手。


靴子踩得非常用力,


很快,那只猫的头部开始变形,挤出的眼球像大到夸张的泪滴,掉出眼眶。


我又点开其他几个。


每只视频都是不同的猫咪。


拍摄角度不好,不是歪的就是在晃。


最后我退出去,


在桌面的文件海洋中看到一份叫做【申请简历】的文档,


还没填完,


里面是她的名字。


她的生日快到了。



5.


我约她出来,还她电脑。


“怎么在你手里?”


时间不早,路灯下,回忆里没有别的噪音,很安静。


我说我喜欢偷东西。


我像来应聘的,急于介绍自己。


她问我偷过最有意思的东西。


我说是一个海贼王的日历,那个人用笔把每个角色都画成乌索普的长鼻子。


“你看了吗?”


她问我。


我知道她在问什么。


我点头。


于是她给了我些时间,等我的问题或谴责。


可我什么都没有。


不是没话,


是那些话过于普通,我不能,仿佛问了,就得承认自己是个平庸的人。


“你要不要来帮我。”


结果她说,


“我一个人又要拍又要动,手不够。”


于是那天起,


我成了帮凶。



6.


从她租的房子走一站路就是花鸟市场。


两室一厅,


每天下午,


客厅的地上斜斜的刻着夕照的阳光。


卫生间是她的虐待场,


也是她拍视频的地方。


如果你总看她的视频,就不会认错作为背景的六边形磁砖地。


半潮的地上,墙边缝里粘着猫毛,血和屎的痕迹很难完全被水冲掉。


“你哥不知道这里。”


第一次进去,她对我说。


你哥不知道这里。


……


陪她去买猫,


她蹲在打开的笼门口,伸手进去,轻揉猫咪下巴,我在旁边看着她,她眼里的专注跟所有喜欢猫的人没有任何不同。


她买了两只小猫,没讲价。


它们是被烫死的,


四肢被松紧带捆扎,烧开水的电热棒穿喉而下。


最难忘的总是第一次。


我记得两只猫咪的惨叫,是一种类人的哀嚎,不像在视频里听到的。


每叫一声,她没拿电热棒的那只手就猛的攥紧一下。


仿佛那些叫声是月亮,勾起她体内的潮汐,而她只有捏拳抵挡。


她想方设法让猫咪惨叫,又大吼安静,嫌它们吵。


猫咪不动后,瞳孔扩散到眼睛的全部。


她点头,看在一旁端着电脑的我。


她连DV都没有,用来拍摄的是她笔记本上的摄像头。


只有一条规则——


“别把我脸拍进去。”


……


起初我担心她在做这门生意——


她把这些视频卖给特定的人群。


我那时生活在一种浪漫里,


相信有高有低,


而作为动机,钱永远是最低级。


……


第一次后,她问我有什么感受。


“头皮发麻。”


我告诉她,主要是枕骨下面那一块,看你烫猫的时候,那一整块都在发麻。


“那是好还是不好?”


“不知道。”


“那咱们还有下次不?”她坐在马桶盖子上,问的很直接,一点白色从破洞牛仔裤膝盖上露出来。


咱们。


……


她撕开一颗硬糖扔进嘴里,


两秒后你就会听到嘎嘣的声音,她从来没有等待融化的耐心。


如果让她写毛笔,她会用全部的力气把软软的笔毛捅进纸里。


她无法留力。



7.


后来,我无数次想那件事情——


她把电脑借给我哥,


那些虐猫视频就在桌面的文件夹里。


她有百分之九十的把握确定——


我哥不会偷看,


他是那种相信自己光明磊落的男人,任何时候都活在内心的摄影棚里。


但还有百分之十,


她希望他看。


事实是,


任何人做事时都需要观众。


而我在她舞台的背面抢到一个席位——


那原本不是给我的。


……


我哥总说她是个多善良的女生。


他说他真正心动是因为——他是会说这种话的,仿佛他之前动的是别的地方——有次压马路,他们看到一个在街边摆摊卖鱼的老人,


不是把活鱼养在大缸里的那种商铺,


是在路边的水泥地上铺开一张撕开的麻布袋,三条鱼的尸体沉默的躺在上面。


老人孤独的坐在那里,只卖那三条脏脏的鱼。


没人看他,那些鱼永远也不可能卖出去。


她过去,原价买了那几条鱼。


老人一直说谢谢,谢谢,坐着,腰弯下去。


她后来吸鼻子,抹了几次眼睛,我哥只要看她,她就把脸转到另一边去。


我相信这件事情,如同我相信其他所有的事情。



8.


周四是我们的时间。


下午没课。


我们一起去花鸟市场买猫咪。


回忆里,所有周四都是有阳光的好天气。


我们步行过去,一路聊天。


因为不会发展成别的关系,因为有共同的秘密,我们什么都聊,没有禁忌。


她知道我想认识变态,


但为什么我说不出来。


我问她虐猫的原因,


她没回答我,不过气氛也没有因此僵住。


……


视频中,相比之前独自拍摄的内容,


她的话多了许多。


会和猫咪互动,


并常常得出一些道理。


“听,”


猫咪叫时,她说所有猫难受时都是一模一样的反应,


“猫不需要有名字,你弄过一只猫,就等于弄过了所有的猫,它们是同一个意识体。”


编号66的视频里,她清澈的画外音。


如果你也看过,就会明白那些话是说给我的。


是在说给我听。


但和喜不喜欢毫无关系。


只是明白有人看着自己时会有的表演欲。


那是段幸福的时间,


你知道她需要你,


需要你在那里,


如果是别人,可能不行。


……


事情原本很顺利。



9.


结束的日子我没能记住,


方式也没什么特别要说的,


很突然,


先是跟我哥的分手。


她主动提出。


我哥坦然接受,祝她幸福,但之后回家用拳头捶穿了公寓楼下的双层玻璃,送去手术时,医生说这是典型的鱼鳞创口。


像切好的菠萝,你可以看到绕着他手臂层层翻起的一块块鲜肉。


……


周四,


我问她,我哥是不是做了什么。


她没有解释的义务,但还是和我说了。


她跟我讲了个感觉,


早上,可能是周一还是周二吧,她从床上坐起来,忽然不明白了,不明白自己在做什么,要做什么,有什么必要,做下去或者不做下去,又能怎么样。


她并没有特别经历什么。


我后来体会过同样的状态,但她比我早很多。


“所以就分手了?”


“也不是……”她好像说不清楚,“分不分都没什么关系。”


是没意思了,她说。


“以前就有意思?”


“……我没想过。”


那天她买了猫,用纸箱抱着。


回到租屋,


在厕所,她把猫放下,


我有不好的预感。


果然,


她告诉我,今天先不拍了。


她拎起猫的尾巴,对着墙,抡圈,用离心力甩开猫咪的挣扎,随便摔死了它。


……


去病房见我哥,


我哥一句没问她。


后来他返校,跟我说,她看起来长大了。


“长大是他妈的什么意思?”


就是你喜欢的东西变了,他告诉我。


还问我,你小时候喜欢什么,想干什么,是不是现在觉得挺傻逼的,长大就是你不喜欢之前喜欢的那些玩意了。


专一的人都是长不大的。


他得到这个结论,看起来释怀了。



10.


我们谈了一次很长的话。


我和她。


以至于让我觉得我在她心里的角色远比我哥要大。


是另一个周四,


我去她家。


这次没有买猫了。


所有窗子都开着。


她说她终于想明白了,你之前不是问我为啥虐猫吗。


我问她,要不要把你的话拍下来。


她没理会我想把结局延后几秒的玩笑,说是因为无聊,道德只会把东西变得无聊,真家伙只能到道德之外去找。


“所以才虐猫?”


“不是,都是马后炮。”


她很快推倒了刚才的话,


并问我记不记得之前我问她为什么虐猫时她半天没有回答,因为她自己也不清楚,她其实从没想过自己为什么这么做,从来没有,因为不需要。


这么做不需要考虑为什么,


不需要。


“但我最近开始想了。”


那是一切的结束。


只有不想的人才可以生活。


所有的想都只能通向“又能怎么样”。


“那再不虐了?”我问她。


“没啥意义了,”她说了那两个字,有核弹的威力。


“以前就有?”


“有啊,以前我不会去想这个问题,”


她的声音像后来那些视频里,对着惨死的猫得出的那些道理,


“意义就是让你忘记去想这个问题。”


没意义的意思是你再也无法体验到新的东西,不是说没有新的东西,而是没有体验的可能性,你自己的心到顶了。


所以在那个早上,突如其来的无意义感里,包含了几乎所有的事情。


我不知道说什么,


总之,


花鸟市场的猫应该放些鞭炮。



11.


格式化前,


我让她送我些视频。


“你挑一个吧,只准一个。”


我挑了编号50,


热爱生命。


……


如同忽然找上她的那个早晨,


这是段嘎然而止的经历。


但和顿悟没有关系,


其他的一切照常继续。


你会发现问题,记住问题,但什么都无法解决。


在不在乎都会活下去。


“生命是自我维持的。”


没事时,我会看看那只吃掉自己孩子的猫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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