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给我一把刀【完】
实业大厦有二十层楼,
水泥色的安全通道,我用尽全力,两级两级的往上跑。
疼痛催我加快速度,
每到楼半拐弯的地方,眼底的余光都会看到下面——比我慢几步的舞舞,
她穿着舞舞的衣服,
但动作不是舞舞,手脚并用追在我的身后,下半张脸全是红的,嘴里含着我的肉。
……
贴广告用了很久,少了几根指头,动作慢了许多。
回到实业大楼肯定是半夜三点以后——
虽然还看不到清洁工,但在酒吧街外面排队的人都没有了。
舞舞不在四楼,
本来应该找找的,
但太晚了,我对自己说。
况且好几天没回实业大楼,见了面不知道第一句该怎么说。
每当我想逃避什么,眼皮就变得很重。
……
在桌上醒来时是第二天中午,
从窗户进来的阳光没有给我任何预告,
我到了走廊,听到另一头有人在往下跑,是安全通道。
脚步很乱,那些人跑的很吵,很慌,还炸炸的大叫。
安全通道的门旧了,没有弹力,关不牢,门缝是一道细细的白条,那些瞬间跑过的人不断改变门缝的颜色,很花哨,应该是在六楼跳舞的大学生。
我不知道是不是之前那三个人。
他们一路大叫的往下跑。
不是兴奋的大叫,
我听过那种声音,是有什么忍受不了。
我转身,从另一边冲上六楼,足台拳道馆的地垫上,我看到舞舞跪着,头顶顶着地垫,不停转动脖子,仿佛她头顶是尖的,只要这样一直扭动,就能钻开往下的地面。
“舞舞!”我对她叫。
她被我的声音惊到。
她往旁边摔倒。
舞舞的样子不太正常。
我跑过去,发现看不到她的眼珠。
全是白的。
下巴被红墨水泼过。
我不知道人翻白眼到那种程度能不能看到自己的脑袋内部。
我捧起舞舞的头,使劲拍打她头顶的骨头,想把她眼睛中间的小黑球从额头里面拍出。
吃不到粘在罐子底部的糖时我也会这么做。
效果很好,
舞舞的眼球从上眼皮的边界出现了,是倒着的日出,但两边的速度不同,右边的要快一些。
我又使劲拍打她左边的头,
舞舞的两只眼睛对着不一样的方向,不知道她到底在看什么。
她的牙齿也是红的,朝着上面的空气张口。
手握成拳头,不停捶打地垫,
脚蹬刮着地垫,每一下都把脏兮兮的地垫颜色蹬浅一点。
“舞舞!舞舞!”
她手脚的节奏也不同,捧在我手里的头像姐姐的手机那样持续震动。
她没认出我。
乱挥的拳头砸到我的胸口,舞舞从没打我这么重过。
我被打的往后倒坐。
她爬起来,又恢复了刚才跪着的动作。
她在往外呕。
红色的口水被一层膜包着,往下拉长晃动,像钟乳洞里的细石头。
她不停改变嘴巴的形状,动作和大小都很夸张,我觉得她想把自己口里的皮肤还有舌头往外整个翻出,就像彻底洗干净一件衣服。
然后我看到有几个东西掉出舞舞张开的口,
是几根手指头,断开的地方穿着斜斜的皮肤裙子,露出里面湿漉漉的肉。
“……”
所以是舞舞咬了那些大学生啊。
其实我试过,用刀割泰迪的手指头,根本割不动。
舞舞的牙居然比蝴蝶牙还要好用。
我知道那些大学生肯定会回来,来抢他们的手指头,三国里,那些人也会去对方阵地抢自己人的头。
“快起来,舞舞,我们得走。”
我往上捞起她一边的腋下,
可她还只是跪着,盯着地上那几根蜷起来的手指头。好像她卷子上的连线题目,她的眼睛没法连到别处。
那几根指头让她安静了许多。
“舞舞,我们得走。”
被她锤到的胸口,一抬手就不舒服。
我用力把她拉到弯腰站着的高度,她仍然看着地上那几根手指头。
“舞舞。”
我靠近她的耳朵,又叫了一声。
然后,
她扭头看到了我。
两只眼球方向相同,
我知道她在这一眼里认出了我。
我就是清楚。
她恢复了,她认出了我。
她看着我的眼睛里有很多话说,但她没有,也没有什么可以说,那是种奇怪的感受,她看着我,嘴没有动,但还是说了什么。
应该感受到的,我都感受到了,在那个时候,这就够了。
她往外推了下我,又把我的衣服用力往回捉住,她看着我的眼睛,张开嘴,用牙齿抱住了我。
是整整一大口。
我想她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我想我们是最好的朋友,
我想她讨厌她自己和我。
……
那一口是我左边的脸部。
瞬间被拉紧的皮肤,左边的景物出现了往下的重影,跟着被她咬住的方向——
那些景物好像刚刚被墨水画好又被人用手抹着往下擦了一下,灵魂出窍。
我其实幻想过,在世界末日的时候,我会身边会有姐姐和舞舞,我会像个英雄,英勇的接受所有的伤害和疼痛。
可疼痛不是可以爬的山峰,慢慢往上走,是火箭,是火箭的速度,而我只有我,只能矮矮的站在原处。
身体的轮廓关不住那种痛苦。
捂脸时候,我摸到一个块很大的凹槽,
涌出来的血可以洗手。
我转身逃跑。
舞舞追在我的身后。
我冲向安全通道,我听到的是和那些大学生冲下楼时一样的尖叫。
我往楼上跑。
如果疼痛很快超过了某种程度,会把人分成好几份,让人看清楚自己的配料表。
最大的那份是疼,但还有很多份小的。
有时候,那些剩下的会很冷静,会安静的思考,也会笑。
我觉得我不该往楼上跑,那种灾难电影里,往楼上跑的人就只能往下跳。
那些人其实是知道的,他们有这个联想,但还是没有改变方向。
虽然没有坐过飞机,
但我想,坐飞机的人里,肯定没法停止飞机坠落的幻想。
我不知道我爬楼的速度,
我用力使用自己的腿部,可无法摆脱舞舞。
她一直追在离我几步台阶的身后。
为什么追我,我想对她大吼。
可她要是不这样做,我会觉得更加难受。
……
舞舞已经不全是舞舞,
她爬楼的动作用上了手,就算四肢都在地上却还是走不稳路,头不停撞到楼梯一边的栏杆柱。
我无数次回头,和她对视,
血流过一边的眉毛,没有被挡住,她的一只眼皮红了。
我不想被咬第二口。
……
撞开天台的门,
跟着阳光灌进一阵很强的风,
舞舞怪怪的叫了一声,表情扭曲的停在入口——地上门框形状的阳光和阴影的分界之后。
我跌进天台,
往前爬了几步,靠着一根管道坐倒,转身对着门里的舞舞。
天台的地上长着许多锈锈的管道,四周是天空,远处的云朵下,有比实业大楼更高的建筑。
手上的血沾满了天台地上的灰和小石头,搓起来沙沙的。
我不知道舞舞为什么停在门口,
我们之间只有两步的路。
我想我应该站起来,跨过管道,继续往后,远离舞舞。
可脸很痛,胸口很不舒服,爬上二十楼的感觉像往喉咙里吞了几个刺球。
舞舞趴在阴影中,手脚和头不停抽动。
我觉得她的身体里有别的什么,穿着她的皮肤。
里面的驾驶员不再是舞舞。
她忽然对我大吼,我惊的往上一抖,
她歪着掉到肩膀下面的头,没被血淋红的那只眼睛盯着被吓到的我。
想起以前,舞舞也会在二七小路这么做,大步跑进去,对聚在垃圾箱周围的狗一声大吼,所有的狗都伏下前面的身子,警觉的朝她扬头。
她会满意的看着那些怕她的狗,就像在一场地位测试中胜出。
在那声忽然的吼叫中,我听到了一点舞舞。
我期待的看着她,
风忽然变得更大,顺着我的视线吹向她。
趴在地上的舞舞捂着额头,整个上身伏贴在地上。
在风和记忆的面前,她和狗的位置互换了。
“舞舞……”
我难受的喊着她,
我知道我不会过去的。
她还在挣扎。
我没有太多的时间管她,
因为太疼了,
停止跑动后,我只剩下疼痛。
……
时间消失了,
衡量一切的变成了痛苦。
被咬掉的地方在脸上,我看不到自己的伤口,
那种疼痛难以忍受。
我的脸一直跳动。
不知道疼了多久,
我忽然意识到其实我从来没有感觉过自己的脸部。
这是我的脸,
但我从来没有感觉到过,它从来不会主动叫我。
如果没有镜子,我甚至不可能看到它。
它是我的,
我的,
可我不会去想我有一张脸,
不会这样去想,
直到现在,它才提醒我。
我看到自己的右手,那几根弯掉的指头。
我很痛,
想要变得舒服,
可舒服就是回到什么也感觉不到的时候……
那种毫无感觉的状态是健康的幸福。
风漏过我的指缝,吹进我脸上的伤口,
我从没这么强烈的感受过流动的风。
有的时候我分不清楚,我可以是这个世界,这个世界也可以是我,风啊,水啊,就算去摸也很柔,我像我的影子,边缘很糊,分不清我和世界的轮廓。
但现在,那个伤口,那种疼痛切开了我和世界,每一下触碰都很重。
我好像可以成为我。
可眼泪还是不停的往外掉,
我想变的舒服。
想回到什么也感觉不到的平凡中。
我很难过,
我不是我以为的我。
……
门里的舞舞扭曲着。
眼睛很模糊,
透过水膜看到的舞舞……
云在移动,阴影的边界慢慢爬过天台的全部。
手伸向口袋,
没有蝴蝶牙,也不可能有。
我摸到姐姐的鼓,鼓面粘血很多,和鼓的身体一样红。
不会好了……
我看着舞舞,有了这样的感受。
她瘫在地上,像被踩过的蜘蛛,四肢抽搐,在空气的海里挣扎起伏。
“……”
不用叫她……
她不可能回答什么。
我就是清楚。
我扶着背后的管道站起来,又重新坐倒,裤裆里一片湿凉。
再也没有了……
曾有一秒,我以为她会一直追在我的身后,不在乎阳光和风,我会跑着越过天台上的所有管道,就像刘翔。
我们在天台的边缘停住,她咬住我第二口,然后我们一起掉落。
有一部分的我曾这样幻想,这让我觉得有面子,很风光。
但现在的她瘫在地上,她的嘴不是正常的形状,
她不会有什么话要跟我讲。
……
疼痛把剩下的我赶出身体,
让那一小部分我不要一直捂脸嚎哭,而是看清楚。
可看到的只有一种本能的感受——
舞舞快没有了。
我爬向舞舞身边,想留住这个瞬间。
因为不会再有明天。
哭包总说,先苦后甜。
好像受苦只是一条路,为了到达尽头的某个好处。
所以他永远在走这条路,永远活在等候和期待中。
他想象的明天是好的,他为他的想象而活。
他永远不会停下来看天上的云朵,观察电线杆柱上的裂纹像不像闪电走过的路。
可明天对我是什么……
没有姐姐和舞舞,还剩什么值得期待和等候……
我只有今天,
只有现在,
只有这个午后……
只有我才是真正的活着,活在这个时刻中。
天台的地很硬,我的脚踩不到任何幻想。
姐姐在电话里说,没有路的时候,可以敲那个鼓,她会来救我。
可我们都知道实际会发生什么。
在电话里,在我们看不到对方的谈话中,她可以骗我。
给我期望,只是为了把我从今天赶走,赶到对明天的想象中。
我不想那样。
不想要希望。
为了证明,我用力捶起了鼓。
一下,
两下,
三下,
手握成拳头。
然后,
世界开始了震动。
所有的大楼都在颤抖,
午后的太阳和云朵不断点头,
它们认同了我。
画外音
那是2008年5月12日,
汶川地震,
震波环绕地球6圈,
近7万人遇难,
多个省份均有震感。
回忆的尾声
姐姐说的没错,
六马路,
三中门口旁边,确实有个小店。
门口堆着许多盒子,上面印着可以拼的陀螺还有四驱车。
六,三,四。
把衬衣塞在裤子里老板在玻璃柜台后面,
“有没有甩刀?”
我问老板。
老板的眼睛越过他鼻梁上的眼镜,他拿着笔,另一只手按着计算器。
“甩出来的刀,有没有?”
我用姐姐教我的话说。
“你要?”
他看着我。
我点头。
“……”
他的上身不见了,
往柜台底下弯腰。
我听见他在拉动和翻找。
手指依然很痛,已经好几天没回实业大楼,我想等过几天帮爸爸贴完广告,应该回去看看舞舞。
“喏,”
老板拿出来的是一只方形的塑料篮子,里面躺着许多像是用来包装钢笔的纸盒。
看到印在盒子上面的图案,我吓了一跳——
是蝴蝶牙。
“你要这种?”
老板打开其中一盒的盖子,拿出躺在海绵凹槽里的刀。
我无比熟悉那种形状。
我盯着那只篮子,
里面的盒子上,有一大半都印着一样的图案。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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