姐姐给我一把刀【一百零三】
周末,爸爸狠狠揍了我。
“上周去哪了!”
他伸着脖子,兴奋的大吼,一根弯弯扭扭的血管在他一边额头下的皮肤里蠕动。
每次被打,我都会分裂成两个我,一个我在外头——
我发现打我的时候,爸爸的注意力特别集中,眼睛清澈的像水面上没有云的天空,好认真的盯着我,不会放过我任何难受的表情,还有因为怕痛做出的小动作,呼吸很急促,脸也很活力的红。
有时候我觉得他应该谢谢我,因为我犯错他才有机会揍我。
不过今天,在看到我举起挡脸的手时,他的巴掌停住了。
“手怎么了?”他一把握住我的手腕,把我歪掉的几根指头拽到他的脸部。
“被人欺负了,”
我没怎么想就说。
其实我讨厌这两个字,就算以前朱海军总推我,我也不会用这两个字形容。
爸爸放开我的手,没有再打我,
而是蹲下来摸了我的头,详细的问我发生了什么,并警告我撒谎的后果,
“他们不知道你帮我贴广告吧?”
最后他说。
问这句的时候,他的眼神有点像老鼠。
爸爸怕的事很多。
之后他突然变脸,用手背甩巴掌打了我,
边打边重复他摸我头时的那些问题,每一个问题问完都要开始三秒倒数,要我快速答复。
我的回答明明没变,他却大吼“你骗老子!这和你刚才说的不同!”
最后他伸手,要跟我和好,他说只有我还可以帮他贴广告,我的拇指还是好的。
我伸出左手,
他用右手捏住,上下握了握,有点像电影里的外国人在华丽的大厅里邀请对方跳舞。
我想他是真的很想打我,也真的很想和我握手。
人可以同时想很多事,同时有很多感受。
……
拎着装广告纸的塑料袋,走过架在天门路上的天桥时,看到和我差不多高的小孩在卖花朵。
“买一朵吧,”她一个一个挡住天桥上那些年轻男人的路,“母亲节给妈妈买一朵吧。”
她怀里的是一种白色的花朵,
花瓣层数很多,叠叠的挤在一起,每层都弯弯曲曲,从上面看像数不清的小蚯蚓。
走过时她看了我一眼,没有挡住我的路。
所以今天是母亲节,
我从没弄清楚过。
只知道今天11号,周末。
我在天桥上想起哭包,
叫母亲节的日子是他告诉我的,
挺早以前,一起玩的时候,他突然问我给我妈准备了什么礼物。
我说没有。
“那你至少要跟你妈妈说声节日快乐哦。”
我记得他看着我。
我不知道我妈在哪,我跟他说。
他忽然就瞪大眼睛,好像那个瞬间,他在那句话里看到了我全部的生活,然后变得特别难过,“对不起啊,”对我低头。
真没意思,
他总是在想象中为我难过。
而我和舞舞真的希望他懂的时候他却从来都不懂。
……
我已经几天没回实业大楼,
因为舞舞,
她恢复了活力,但感觉恢复过了头,溢出来的烦躁变得特别重,开始以各种理由嫌弃我。
最初只是在四楼,
走廊正中的办公室,她在桌上,一会躺一会坐,我走进来,她大声说“别吵!你不要走!”
我只好站着不动,但维持不了多久。
“关窗!”
明明还是下午,往西掉落的太阳光一点也不强。
她躺躺坐坐,最后抱着膝盖缩到桌子底下,来回晃动,屁股像不倒翁的底座。
我下楼买了米粉,端来的时候发现门被关上了。
拧开门后我听到一声很大的“砰!”——桌下的舞舞不知道为什么撞到了头,钻出桌腿的头惊恐的看着出现在门口的我。
我递给她米粉,
她用筷子舀了两口,鼓了鼓脸,噗噗的吐了,好像只是拿那些米粉漱了漱口。
“诶你——”
“不要说话!”
她皱着眉头打断我,两只手抠着自己的耳朵。
我看到她指甲缝里有很多黑色的东西,是裤子上的碎布球,她外裤的皮肤被抓开了几条小口,露出里面的线,像随便排列的铁轨木头。
“……”
不许我走动也不许我说话,
这些禁令完全没有理由。
到了晚上,只要下面马路传来尖锐的刹车音,她的身体都会忽然抖动,警觉的左右扭头。
动画里,被踩到尾巴的猫就是这样。
舞舞整晚都睡不着,
那碗米粉放了很久,到了早上,我想喂她的时候,
“不要用手喂我!”
对我大吼,
“你出去,出去,别在我面前晃悠。”
我只好离开。
当天下午回来时,舞舞已经不在原来的房间,她换到了走廊对面,离安全通道最近的一个小房间,应该是实业大楼还在使用时,给清洁工放杂物的小空间,那里只有一扇小窗,开的很高,干掉的灰泥模糊了窗玻璃,看起来像块透光的水泥板,整个房间特别阴暗。
就算这样,也还是可以看到细丝的灰絮在空中旋转。
我在走廊上找了一遍,最后推开了这个房间。
舞舞把自己关在这个小盒子里面,
她在一边墙角坐着,另一边墙角是几根插在桶里的拖把。
“诶,”我把我刚买的烤串牛肉举给她看。
牛肉泛着新鲜的光,很饱满。
舞舞的喉咙动了几下,
我以为她想吃,蹑手蹑脚走过去,
串在竹签上的牛肉接近她的嘴时她的头却拼命往后躲避,下巴和脖子收在一起,皱出许多道薄皮。
她不停重复着像是要打嗝却打不出来的动作。
“你怎么了,”我问她,“是哪里不舒服啊。”
“省省吧,”她没有看我,直到我把涂了酱的牛肉移开她的脸部。
我的手已经好多了,虽然颜色变得很像新鲜的葡萄,而且每根指头的温度都不一样。
“之前啊,”我只是刚开口。
“省省吧,”她却又说。
“我前几天找了哭包……”
“……”
舞舞摆了摆手,要我停住。
我告诉她我想说点什么,让她好过。
我手最疼的时候,陪在我旁边的是舞舞。
她跟我聊了很多,
所以现在轮到我。
“……对我没用,”舞舞干干的说,她的声音好像几年都没被水淋过,“你可以被救,哭包可以被救,”她摇了下头,“但不用对我说,”又摇了一下,“没用,我见过。”
“见过什么?”
“不清楚……”她看起来没有之前那么烦我,两边脸上的骨头从眼睛下顶着皮肤尖尖的突出,“要是你也见过,就不可能靠人说点什么就觉得舒服。”
“……”
我不知道她指什么,
我们一直很近,
我其实有预感——我无法安慰舞舞。
但不是我的错。
有的人没法被安慰,就是没有,你不能把手放上她的肩膀。
“那些电视里的,陪在谁谁旁边,是演给猪逼观众的,那些观众没有见过,全他妈没有,他们信这种。”
说完她低下头,用手托着捂住眼睛,好像不想再看到什么。
“……”
我站起来,
踮脚走出房间,
轻轻带上了门。
……
几天后,11号,
母亲节的那个晚上,我贴完广告,回到实业大楼。
一切都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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