蝉落
六月,武汉进入梅雨季。
不断的雨,
七月中旬,长江水位到达29米。
江水淹至江滩最顶,与沿江大道仅一墙之隔,
他们说要去守堤。
……
沿江等距搭建了许多铁皮板房,
作为防汛值守点,
铁皮是蓝的,很薄,敲一敲会咚咚响。
……
我去了单位负责的那个点,在轮到我的那天。
一同值守的另外三人,两人做过远洋货轮的水手,一个去过西非,另一个说那算个毛,剩下的一个,叫老鬼,
他的球鞋没有鞋带,
如同我见过的所有船员——永远没法把T恤领口的最低处对准脖颈正中。
我不认得,
三人均来自兄弟单位。
负责人强调完规矩就走了。
晚八点到早八点,我们四人彻夜值守。
按要求,每十五分钟沿江巡堤一次,从我们的板房走到下一个单位驻守的板房,沿途留意闸口的渗水情况。
务必整夜清醒,不许睡着,有巡察组随机拍照。
负责人刚走,西非和算个毛占据板房内仅有的两张躺椅,开始睡觉。
他们对老鬼说,如果看到巡察组的车过来,就使劲跺脚。
老鬼习惯了,没气场,一个人拿了电筒,巴巴的看我。
我说走,我跟你巡逻。
从我们的板房走到前面的板房,每十五分钟一趟。
老鬼极土,像卖红薯的,且有着船员久航避世的孤独,有时候会忽然说一句什么,对空气说。
沿江大道的两边有树,蝉鸣很响,
它们会伴着涨潮叫一整个晚上。
……
夜晚是豪车的天堂,
凌晨一两点人气最旺。
疫情过后新开的酒吧在沿江大道的边上,有玻璃外墙的透明建筑,里面的灯光像是在打一场不会结束的仗。
我们沿江巡堤的路线尽头能勉强看到酒吧门口。
我跟老鬼往那边多走了几步,看到竖着开门的跑车,门就这么竖着。
男的穿的很潮,女的穿的很少,
夏夜里有说不出的味道。
我跟老鬼说我们进酒吧瞧瞧,那是个嗨吧,用来蹦的,天这么热,进去吹下空调。
我们越过巡堤的规定线路,
老鬼跟我往那边走,边走边在裤子上擦手。
左边是被墙挡住的江水,右边的酒吧人声鼎沸,中间是马路。
在门口,老鬼被拿体温枪的保安拦住。
保安对长期日晒所以黑里透红的老鬼说,这么大的手电筒不能带进去,说的时候盯着老鬼的衣服。
老鬼垂了眼角,用不齐的虎牙咬着右边的下唇,看已经在往里走的我。
舞池就在通道尽头,音浪的边缘触到耳膜。
我往外走,
跟老鬼返回了正确的巡堤线路。
……
——你害我进不了酒吧。
我对他说。
如我所料,老鬼没有反驳,气场很弱。
后几次巡逻,他总在找话头,
像是想弥补我。
四点左右,我们爬上板房附近的闸口,对江水尿尿,
下来后他忽然仰头指着板房门口的一棵树,说要给我看个东西,然后抬腿,朝树干使劲蹬了几脚。
起初没什么,
到四五脚的时候,树上的蝉开始坠落,我从没想过会有那么多。
比不上雨,但也可以用雨形容。
蝉如雨落。树冠成了云朵。
它们落到地上,有的弹一下,有的没有。
地上的蝉发出并不亚于树上的鸣响,但很快变弱。
——要死了。
老鬼说,蝉抓在树上,一直叫,等快死了,没力气抓牢,踹踹树干,能掉下不少。
我学他的样子,去踹远一点的树,一只落下的蝉也没有。
——你那棵不行。
老鬼略显得意的说。
——是哦。
我走回板房门口,
抬脚使劲往地板上跺。
睡着的西非和算个毛从梦中惊醒,以为巡查组来到,睡眼中正襟危坐。
——来了吗!
他们问我。
——来个毛。
我说。
老鬼在板房外头,能听到我这么做,
不知道笑了没有。
……
四点以后清洁工出动,
蝉的尸体被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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