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小理

躲马桶里等星星

人 体 代 孕 机



1.


我的左手怀孕了。


是左边大臂,


肩膀到肘部的皮肤高高隆起,像健美运动员的肱二头肌。


制服左边的袖子根本塞不进去,只好穿背心。


“绝对是肿瘤,”


坐我前面的大力奇这样断定。


他在黑板上开了盘口,


赌我这学期就死的人很多。


每天早上都有人把泡在尿瓶里的杂草摆上我的课桌,提前上供。


一到饭点,大力奇就在我脚边烧纸点火,


“死人吃这个就够了。”


只有小安老师会帮我擦掉黑板上的盘口。


我手臂的真相,也只有小安老师和我自己清楚。


那并不是肿瘤。


……


小安老师是班主任,


之前来家里家访过。


“是臭臭妈妈吧。”


我打开卧室,小安老师捂住鼻子,在门口跟躺在床上的爸爸妈妈打招呼。


爸爸妈妈什么都没回答,


不过盖在他们身上的苍蝇棉被动了下。


我用全家唯一的玻璃杯给小安老师倒水。


临走前,


小安老师在门口,往只有我一个人的客厅回了几次头,好像很羡慕。



2.


今年七夕,


大家嫌我身上太臭,把我赶出教室,


我去天台吹风,


看到小安老师准备跳楼。


刚想躲起来当观众,小安老师就发现了我——


是我身上的臭味和吹向她的风。


“臭臭?”


我只好走过去,问为什么。


“我到年龄了,”


小安老师说。


“三十岁吗。”


“嗯。”


她翻出天台栏杆,长裙在混有臭味的风中飞展。


超过三十岁的未婚女人必须自主注射【生殖针】,如果拒绝履行责任,会被移交【产检办】。


“你还没有打针吗?”


据说打过针就会生小孩,很快。


“再见,臭臭,”


小安老师说。


她背对我,往楼下看了很久,


“……帮帮我,”


然后有点不好意思的拜托。


我走过去,用力推小安老师的后背。


“……真推啊。”


她笑着哭了,


抓住天台栏杆的手始终没有放松,


栏杆外的她看起来像劳斯莱斯的天使车头。


我用尽全力也没能把她推下六楼。


一直有风。


“那要不,”


我对小安老师说,


“你把针给我,我帮你生一个。”


反正,我想要个朋友。



3.


七夕的教师办公室,


小安老师指着周围空无一人桌子,


“都过节去了。”


她为我拉开抽屉,


小安老师的【生殖针】上写着她的名字。


注射器里填充了屎棕色的液体,针筒里的活塞已经准备就绪。


打这个就会怀孕,


我卷起袖子,把针头扎进左边手臂。


“诶你怎么这么急……”


小安老师说这个是要打肚脐,要朝肚脐打进去。


“谁要打肚脐……一怀孕整个肚子都会鼓起来吧,丑毙了。”


孕妇的肚子是我见过最恶心的东西。


绝对不要打肚脐。


况且我已经往左手注射了一半液体,


差不多就行了。


我把还剩一半的【生殖针】还给小安老师。


……


离开前,


我看到一束花,在小安老师办公桌下的垃圾桶里,


花上有一张卡片,写着今天的日期,和送花人的姓名——


大力奇。



4.


【生殖针】起效很快,


左臂渐渐肿胀起来,


“会生出什么呢。”


有点期待。


……


教室的黑板上仍然写着我将在本学期死于肿瘤的赔率,


课桌上摆着插满杂草的尿瓶,


还有大力奇用修正液画的寿衣。



5.


打针后,


小安老师每天都来我家看我,


很关心我的怀孕进度。


她敲门,我把她让进家中。


“要不要跟我爸妈打声招呼。”


“伯父伯母。”


床上的蛆层有轻微波动。


回到客厅,她捂着鼻子戳我左手。


大臂的皮肤被撑的很薄,连血管的数目都能数清楚。


小安老师的手凉凉的,摸着很舒服。


“要是生出来,有没有想过叫什么。”


“没有,我就是想要个朋友。”


不在乎它叫什么,


“如果是我自己生的,或许不会嫌我臭。”


“我也没有嫌你呀。”


小安老师捂着鼻子摸了摸我的头。


……


怀孕以来,


小安老师似乎找到了理由,总在我家待到转钟以后,一点也不想走。


我们打开电视,陷进沙发,


直到所有节目结束,出现圆圆的测试图,显示不再有节目播出。


“你不回去吗?”


“回去干什么……”


她揉着平平的腹部,睫毛缓缓落向眼底。


“小安老师也和爸妈一起住?”


“嗯……”


“他们什么样。”


“比你家的吵……”


聊天的音量越来越低,


好几次就这样睡过去,


客厅旁边的卧室里,蝇蛆有节奏的发出助眠的白噪音。



6.


怀孕症状持续了两周,


全身的感觉越来越向左手集中,


每天都比昨天更加痛苦。


左手上臂鼓出极其畸形的一坨,像座半米高的驼峰。


皮下遍布的血管让人想到木门受潮的蛛网裂缝。


……


学校那边,


大力奇的找茬越来越严重。


或许他闻到小安老师在我家里沾上的臭。


“别把臭气传染给别人啊你个死肿瘤!”


……


左手愈来愈沉。


开始后悔了,


我只是想要朋友。


不想要麻烦跟痛苦。


“太不公平了,”


我躺在客厅的沙发上对小安老师说,


怀孕只会让人痛苦,却要人对婴儿承诺幸福。


婴儿明明是凶手,


没理由让它好过。


我要小安老师按住我的左手,


我右手握拳,使劲殴打肿起的驼峰。


“你也来,打着很舒服。”


小安老师也握拳加入,用空出的手。


……


当天晚上,


驼峰破了,


出现在里面的却不是婴儿,


是另一只左手。


它长在我原来的左臂上——


我的左手生出了另一条左手。


……


生朋友的计划失败了,


不过我并不觉得难过。



7.


看来确实如小安老师所说,


【生殖针】只有打肚脐才有用,打到别处只会诞生畸形的结果。


但是,


“绝对不打肚脐。”


那很丑,


比驼峰还丑。


“你也不要打。”


我挥舞着两只左手对小安老师说。


“我知道,”


小安老师盯着我的左手。


长出两条左臂的感觉非常普通。


新左手像【人】字右边的一捺,起点在旧左手的大臂中央。


……


结果是我没能帮小安老师生出用来应付【产检办】的小孩。


“那你现在怎么弄?”


“嗯……”


小安老师发出拖长的思考音,不停盯着我的两条左手,好像看得够久就能从两个靠的够近的腋窝中找出一条路。


也许真有,


“赌一把吧……”


她点了两下头,


从包里拿出【生殖针】——溶液还剩一半,


她把它递给我,


然后朝我低头,露出头发顶端小小的漩涡,


“打这里。”


小安老师说。


“打头?”


“嗯,全打进去。”


我照做了。


……


第二天一早,


小安老师的头顶鼓起一颗不大不小的包。



8.


我把那个包叫热气球。


它顶着小安老师的头皮,不停往上膨胀。


小安老师脸上的皮肤日渐往上拉长。


几天后她不再去学校——


我们找不到能包住热气球的厨师帽。


……


“臭臭,”


临盆的早上,小安老师推醒睡在旁边的我,


“是不是停电了?”


“不是,是你眼睛没有了。”


她两边的脸颊皮肤,被头顶的热气球拉扯着提到眼部,挡住了眼洞。


原本的眼皮部分被拉到额头,睫毛下露出铺着肉的前额骨。


鼻子的状况也很恐怖,鼻孔上翻的弧度让人联想到猪。


“怎么办啊臭臭……”


她的嘴也没法合拢。


“等我。”


我跑进卧室,爬上蛆床,闭气潜入,在妈妈的脖骨中拔出小刀。


“哪里是眼睛,指给我。”


“这里。”


割开原本是脸的皮肤,小安老师才总算露出眼球。


“你怎么是红的。”


“你眼球上有血啦。”


“哦。”


小安老师去厕所洗脸,


出来后说,她觉得自己好丑,像个顶着足球的怪物。


新割开的眼缝不停有血流出,看起来在哭。


……


没多久,


她头顶的包破了,


原本的头上长出了一颗新头,如同我的左手。


“是小安老师诶。”


新头的五官与原来的小安老师完全相同,有着好看的眼洞和鼻孔。


不像下面那颗皮肤与脸骨错位的旧头。


“把我割下来。”


新头说,


“从这里,”


小安老师的手指着新头与旧头的连接处。


新头长在旧头的头顶,所以——


“割完之后你会秃哦。”


“你嫌秃子吗。”新头旧头一起问我。


“你嫌我臭吗。”我问新头和旧头。


割头费了许多功夫,


好在我有三只手。


割下来的新头维持着朝上翻白眼的动作,想看清楚自己的额头里有什么。


小安老师的旧头秃的露出头盖骨,用指甲刮过,发出的声音让人脚软想吐。


“把这个放到讲台上,我就自由了。”


小安老师从我的第三只手中接过她的第二颗头——


对【产检办】来说,只有一种人他们愿意放过。


“有必要摆进教室吗?”


如果只是伪造死亡,把头放哪都一样。


“这可是我的死诶……我不要死在没人认识的地方。”


小安老师嘟起嘴巴——


不过因为皮肤松胯,没有头皮和头发,成了失去松紧绳的束口袋,整张脸皮几乎要从头骨上面剥脱下来。



9.


我洗干净了那颗头。


我们很早去了学校,


一起把小安老师的头在讲台上摆好,


空无一人的教室,窗外的街道酝酿晨曦前的喧嚣。


小安老师说,要让头笑。


我们一人一边,往上拉起头颅的嘴角。


“……我再也不会这么漂亮了。”


小安老师弯下腰,和讲台上翻白眼的头对视了几秒。


我拽住她一边的太阳穴,用提裤子的动作使劲帮她把下坠的脸皮往上拉。


我告诉她,我要离开一会,不当头颅的第一发现者。


“你呢。”


“不清楚……”


小安老师勾起指头,刮头颅的鼻梁骨,


“……我本来想躲进教室后面的柜子里看看会发生什么,但,”


但之后的停顿很短,


“但又有点不敢,”


她往上挤压脸部皮肤,用手抹去从头骨与脸皮接缝中溢出的脓,


“我怕知道别人在我死后怎么说我……因为我还活着,而且……”


她把正脸对着我,


“我觉得我会一直活着,因为我很丑……丑人总能活很久。”



10.


我回了趟家,


找到绷带,屈起第三只手,把它在左边大臂上缠起来。


再去学校时已经迟到。


还没走进教室就闻到劣质白酒与火锅底料。


早自习不许吃火锅,


但班主任死了,头在讲台上。


抽泣的同学很多,


眼泪落进手里的调料碟,


划拳的声音带着断续的哭腔。


我发现讲台上,小安老师的头部表情与我们摆好时不太一样——


上下唇往口里陷凹,没有在笑。


教室后面的柜子是空的,小安老师没有躲在里头。


……


第一节课后,


路过厕所,


看到大力奇在入口的洗手池弯腰,


他往嘴里伸进一根指头,使劲漱口。


视线刚一对上,他就扑过来揪住我,把我往厕所里拖,


眼血丝烟花炸满他的眼白,


“是你干的,”


他手肘抵着我的脖子,


“洗的多干净都没用,小安的口里跟你身上一样臭……”


他用口水呸呸的往我脸上吐,


“……她身体呢,为什么是头,你割头干什么,她身体你保存了吗。”


不停拳击我的腹部,


“是不是在你家,她这几天没来学校,是不是藏在你家,她身体呢。”


大力奇的肘部几乎压扁了我的脖骨,


他说他翻过小安老师的家访薄,知道我的住址,要来我家找。


这就麻烦了,


我家除我以外,可都是【死人】


“好吧,”


只能承认,


“是我割的,不过小安老师的身体不在我家。”


“那在哪。”


“……在这,我肢解了她。”


我斜过视线,让延长线指向左手上臂鼓起的绷带。


“骗我,那是你的肿瘤。”


尽管这样说,


大力奇还是扯过我的左手,粗暴的撕开包裹手臂的绷带——


屈起的第三只手从绷带中弹射出来,惊吓盒里的小丑玩具,食指与无名指刺进大力奇的眼睛。


搅一搅,指尖的感觉像碰到瓶底的橡皮泥。


“!”


瞎掉的大力奇发疯的朝我拳击,


我蹲下身体,从他胯下钻了出去,


“别跑,我闻得到你。”


他仰头,用鼻孔代替眼睛。


我用力把脸埋进隔壁的陈年马桶,敷上一层面膜屎泥,


然后冲上走廊,推开课间的人群。


身后的大力奇大声呼喊我的名字,挥拳殴打一切挡路的东西。


脸上的屎泥覆盖了我原本的臭气,


大力奇很快失去我的方位,


他停在原地,使劲嗅着周遭的空气,两边鼻孔张成【V】形。


没一会,


他重复着我的名字,摸索着走到楼梯,往楼上去了。



11.


回到教室,


早自习火锅已经结束,


班上的同学看到脸上糊着屎面膜的我,吃下去的东西全吐了。


我被赶出教室,


决定去天台吹风。


推开天台入口,看到小安老师站在一截压扁的栏杆后。


“你在这干什么。”


“这里高。”


小安老师是个死人了,对世界来说。


或许高的地方能把整个学校记清楚。


“你一直在这。”


“嗯。”


她招手我让我过去,指着楼底鲜艳的一坨,


“颜料泼了?”


“是大力奇,你看清楚。”


是大力奇撞扁栏杆跌下了楼,摔成灿烂的一朵。


“刚才,他喊你的名字冲上来……”


“啊……”


是臭味的缘故,


“你身上有我家的味道,他以为你是我。”


“嗯。”


“所以他扑过来,你躲开了。”


“不全是,”


小安老师摇头,


吹过天台的是和七夕那天一样的风。


“他冲过来,我很怕,就叫了他的名字……他一直以为我死了……他还是扑过来,但不凶,是想抱我,很高兴,脸上的表情,知道我还活着,他真的很高兴。”


“你们抱了。”


“没……他扑过来,我躲开了,他压断栏杆……”


小安老师指了指楼下。


“他瞎了,不知道我的脸变成这样……抱我的话,会摸出来的。他一定会摸的,是吧。”


小安老师问我。


“一定会的。”


我说。


……


我们踏过压扁的栏杆,并排坐上天台边缘,


悬空的双腿,


“他真的很高兴,”


小安老师最后说了一句。


然后,我的右脚和小安老师的左脚并在一起,


遮住了楼底摔烂的大力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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