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 力 王
从马车驶入洛斯的那刻起,李文化就睡熟了,压根没有醒来的意思。
初次与李文化同组——处百花待在他的对角线上,一点都不想碰到他。
尽管分到灭门赵家的重要任务,李文化的周身自始至终没有进入临战状态。
装样子,处百花想。
园颐和的魔箭已经传来消息——
不等半夜,现在就做。
处百花想弄醒李文化,可又完全不想碰他,连喊他的名字都觉得脏了自己的嘴巴。
大部分的时候处百花相当的厌恶李文化。
但作为黑九煞,每每在王大明的提议下顺着亲王的意思投票,李文化从不举手。
单这一项,让处百花有那么点向往。
处百花不喜欢亲王,
只要是男的她都不喜欢,
可她无法真的站到权威的对立面上。
总在迟疑中举起犹豫的手,心里满是落败的不甘。
要么早举,要么就别举。
可她偏偏是晚举的那种。
处百花早非少女,有自己的分辨能力,当然知道百花宫里关于“男人都是禽兽”的教育偏离了现实意义。
但对男性的厌恶从幼年起便根植在她的心中。
所以只要是屠杀男人的任务——处百花都不认为有什么问题。
车夫将马车停在隐处,处百花耐到傍晚,见天色渐黑,李文化又睡得鼾响,便又借着烛光看了遍带着的地图,离开马车独自行动,潜入赵府。
反正原本就不打算同男人一组。
……
话说一只耳见李府被屠,连忙追到禄福堂的煎饼铺找兰。
兰不在。
他立即折返往德华楼赶。
他以为兰听了他的叮嘱,买了煎饼在德华楼等他。
哪知德华楼也没见着兰。
这下慌了。
跑哪去了这丫头。
边祈祷她待在人多的地方边沿大路找。
走到有赵氏炸鸡的那条街道,本能让他警觉——
有血。
摊贩的吆喝,食物的飘香,都无法掩盖的那种味道。
不曾在刀剑中经历生死的人不会闻到。
一只耳屏住气息,握剑走进他所怀疑的巷道。
……
赵府的长公子赵力王死了。
他闲来无事,见一僧侣模样的人带着竹笠,在他家连锁铺里买了炸鸡,便跟过去找茬——
僧人怎么能吃杂鸡呢,没点规矩。
跟到巷子深处的一辆马车里,没说上几句,车里长相异域的大汉竟出手攻击。
你他妈知不知道老子是谁!
赵力王动了气,脸一下涨得彤红。
赵家的祖传功夫叫霸山劲,是赵家祖先霸山将军赵是以的独门。
赵家很怪,甭管生下几个男孩,每代男丁里都只有一人能学会这霸山劲。
跟努不努力没啥关系。
悟到霸山劲的便能成为赵家主人。
赵员外生了三个,一个儿子两个女儿。
原本还犯愁,结果长子力王十岁就通了霸山劲。
可算放了心。
霸山劲在当年的武林是首屈一指的硬外家。
虽然赵氏家族定居洛斯后一心从商,但基于对赵是以的尊敬,对霸山劲的掌握与练习是从未落下。
赵力王号称洛斯无双。
拳打十几个没什么问题。
他运了气,十指托住马车踏底,要连人带车掀翻过去。
哪知头戴竹笠的僧人挪过纤纤细足,轻轻一踩便稳住了他的发劲。
女的?话没说完,雕花纹柄的精美匕刀贯穿了他的后颈,从赵力王嘴里伸出去。
力王的最后是个疑惑的回眸——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刚才还在车里坐着的异域大汉,怎么就悄无声息的转到自己身后。
肥胖的身躯无力的倒下。
大汉轻托住他,愿主宽恕你的罪,孩子。
竹笠的僧人听了,含混的说了啥,大汉听不明白,可又觉得不回答显得不礼貌,他想对方可能问他匕刀的事儿,就说哦,这刀是从胖子身上摸到的。
僧人打扮的女子又说了什么,大汉笑了。
……
李文化做了个梦,忽然醒了。
马车早停了,包厢里谁也不在。
奶奶的。
处百花留了字条,李文化拿起来,字迹工整,笔笔画画。
他妈的写的啥。
处百花不知道李文化不识字,走前把园颐和用箭传来的消息留在了地上。
李文化把纸一揉,就着擤了擤鼻涕。
赵家赵家,去你妈的赵家。
原本他就不想干这黑九煞,举手赞成的人里原本就没有他。
头发一掀,李文化下车逛街去了。
……
赵力王觉得这个世界非常可笑。
没什么深刻的原因。
就是可笑。
可以让他发笑的可笑。
他每天花三小时吃鸡。
早上一小时,中午半小时,晚上一个半小时。
吃完了拍拍肚皮。
现在他死了。
第一个意识到这件事的洛斯人是快剑山庄的一只耳。
他感觉赵力王的气没了。
这本是件毫无依据的事情。
兰常看的小说里写——习武者身缠斗气。
一只耳习武多年也没发现自己身上缠有什么斗气。
无非是普通的呼吸。
可他压着剑柄靠近散发淡淡腥血的巷道,第一反应就是赵力王没气了。
或许常吃炸鸡的人在死掉的瞬间会放出不一样的电讯号。
一只耳花了几秒才接受——
赵家大公子命丧街巷。
这下严重了。
洛斯城里谁都可以去死,除了赵力王。
外加李府上下尽数被屠。
随便想下就该知道,有人要灭四族。
谁呢。
连有开国之功并早已归田的赵家都敢动。
黑九煞的事一只耳当然听过。
九煞的传闻在北国各城有着不同的版本。
洛斯这边流行的是九只非男非女的异人,披鸦羽斗篷,戴黑鸟面具。
之所以发展出这样的形象,大概是洛斯周边的民众认为这些人长有翅膀,可以自由出入刺杀现场。
一只耳不信传闻,他相信黑九煞被妖魔化的背后是其成员无可撼摇的实力。
所以他在第一时间停步,退出。
离开巷道。
……
一只耳承认安逸的生活让自己多了贪生怕死的念头。
此外,他还有必须完成的事情——
兰。
李府唯一的生还者。
自己必须活下来,保障兰的安全。
之后呢,他想,之后怎么办。
既然是朝廷的打算,四族的灭亡就不可逆转。
黑九煞不可能失手。
书店里倒摆过类似“被九煞囚禁的生活”或“那九个人放过了我”这样的标题噱头。
但从李府尸体上的手法看,就算钱家的私兵队和赵家的霸山组加起来……
一只耳有些绝望。
就这样打道返回快剑山庄似乎是个合理且安全的选择。
一只耳的夫人有孕,一只耳已经知道了,尽管夫人决定过些时候再告诉他。
顺利的话,年内就要当上爸爸。
对于这件事情,一只耳没有喜悦也没有不满,一条能看到尽头的山道,他机械的前进,左脚,右脚。
他觉得自己是个半吊子——
浪迹江湖浪到一半,认清自己天赋不够当不了主角,便跑回山庄办了个武校。
借着祖上的快剑名声坐着收钱,娶妻生子,踏上过日子的正道。
结果没几年就嫌无聊,打起宣传山庄的幌子到处给大人物护卫保镖,期待有什么奇遇周转,能再掺进江湖的事情。
习武习不到巅峰。
从商办学也就那样。
反正是安分不了,待在一头总想往另一头跑。
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一只耳也不知道。
天晚了,
北国的夜空繁星闪耀。
一只耳仰头,
早知道就跟李员外请教几手观星术法,瞅瞅自己命里是有还是没有。
……
兰一进李府就发现人死光了。
早上还招呼的下人们全都歪在地上。
冲进主厅一看,李员外也躺了。
姿势还挺对称。
爹。
她叫了声。
李员外没应。
她把煎饼放到旁边的桌上。
犹豫了一会。
爹。
又叫了声。
主厅的角落里,一个粗短的黑影踱了出来。
云移动了。
拨开黑云的月光照在地上,一半浑浊,一半清亮。
兰在清亮的这方。
她眯起眼睛,看见黑影手上的东西——
李府的镇宅剑。
李府大宅落成之际,李员外不惜重金从大师手里“请”来这柄镇宅宝剑。
就插在主厅锦鲤屏风的骨架上。
李员外问大师,剑镇哪里才算好。
大师说这事儿讲究不多。
李员外就让人把锦鲤屏风一侧的骨架掏空,做成镇宅剑的剑鞘。
你将来就懂了。
兰问他,锦鲤啊,观星啊,镇宅剑啊,这些有什么意义。
你将来就懂了。
兰最近才发现这是个骗局。
对于只能生活在现在的人们,将来永远也不会到来。
她想起微醺的父亲站在主厅,盯着屏风上的锦鲤,一手抚上镇宅剑柄。
那模样像极了纵览疆域的将军。
李员外没有纳妾,兰的母亲走后便一直一人。
兰好奇为啥。
李员外就说不想花多余的钱。
什么叫多余的钱。
就是没有必要的钱。
那什么是有必要的钱。
所有的钱都是有必要的钱。
既然这样,怎么会有多余的钱?
嗯,没有多余的钱,所以爹不养小妾,满意了?满意了就去读书。
兰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
或许就是因为没有好好读书,看了太多缺乏营养的读物,结果很多道理都说不清楚。
比如,
为什么现在的自己没哭。
……
把,它,还,给,我。
兰说对黑影说。
那把剑,还给我。
她确信她会杀掉眼前的男人。
不论实力差距,不论使用手段,她会杀掉眼前的男人。
她就是会杀掉眼前的男人。
说不清原因,兰无比确信。
……
李文化一路闲晃。
直到洛斯主街所有店铺都打了烊。
内城河安静的流淌,点点灯火在对岸明亮。
洛斯的住宅形式与首都不大一样,没有院子,所有房屋就立在街上。
挑灯的夜人举起长叉,将灯笼沿路挑上。
李文化从怀里摸出一包烟叶,拢起手蹲在河边就着夜色嚼。
呸。呸。
他盯着隔岸的民居——
处处小窗被灯火照亮,每处都有人影来往。
他十七八岁——还在鸡头七手下做保镖的时候,有次接楼黄鹤,晚了,回不到首都,两人沿着镇子的小道走,李文化本来没什么感伤,倒是楼黄鹤看到街巷里边灯火团圆,忽然回头跟李文化说,这挺生活。
李文化懂这话里的意思。
楼黄鹤讲的是种感觉。
人们会用某种通俗的词汇描述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好离它们近一点。
那时李文化很穷。
就放了把火,把房子里的人烧出来。
那家人忙着找水,急的跳脚。
李文化说你看,这也挺生活。
楼黄鹤就给了他一巴掌,然后找了个地方和他睡觉。
现在他有钱了。
但还是穷,跟钱包厚度无关。
……
李文化嚼完两口叶子,决定去找处百花。
尽管他不懂武,但在磕了药之后的他看来,处百花破绽很多,虽然只是灭个赵家,也有意外的可能。
楼黄鹤特意叮嘱李文化,九煞里丫头资历最浅,心也偏善,关键时刻恐有疏漏。
九煞不是七杰。
七杰也不是九煞。
身份上的转换,处百花还需要时间适应。
……
处百花总让李文化想到两面女。
两面女是种妖怪。
主要出现在山里。
李文化辞掉保镖,跟王大明落草为寇的那段时期,差不多是他遇上嗑*药魔神之后的事情——
他在山道截住一个美女。
也不算截住,女的很美,他就一直盯着看。
女的发现他一直盯着,就搔首弄姿,勾引他过去。
李文化一过去,女的就摸了一下他脖子,说好了。
什么好了。
我咒你了,下次你再看到我,就是你的死期。
两面女的意思是你不能看到她两次,第二次看到她就来索命。
于是过了几天,两面女又从李文化负责的山道过去,李文化又看到她,又上去把她截住,盯着看——
你不是上次那骚狐狸么。
这次两面女没有搔首弄姿引他过去。
冷了张脸,
我们第二次见面,按规矩,你的命我收下了。
然后就对着李文化的脖子作索命大法。
索了半天——
李文化叉腰看她,这他娘在干嘛?
两面女也一头雾水,她索不走李文化的命魄,怎么搞的,头一次遇上这种状况。
但要放过李文化,自己的招牌就砸了。
于是干脆抡起拳头现了原形用妖力来打李文化。
我打死你好了。
结果也没打过他。
两面女被踹到地上,脸朝下,贴着土哭。
妖怪能活着基于贯彻落实形成它们的设定跟规则,
别人要是发现两面女做不到两面女该做的事情,它的存在就会崩塌。
李文化说你遇上我可真是好了,老子天下第一嘴巴,明天就去镇上宣传你的挫样,等着灰飞烟灭吧。
然后又过了几天,两面女第三次过这条山道。
李文化又看到她。
她是故意让李文化看到的,她在等李文化。
李文化一看到她她就走了,再没出现。
跟王大明讲。
王大明气不打一处,什么魔神什么妖女,怎么奇事都是你的,我一件也没遇上。
李文化说你个逼傻,活那么规矩谁找你啊。
……
或许是处百花见到楼黄鹤时骚拢头发的萌态与面对李文化和其他男人时冷漠的嫌弃脸让她的形象与两面女叠合。
处百花总让李文化想到它。
因为亲眼见过魔神与妖怪的关系——
当麦克雷扯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时只有李文化相信他。
比如天庭的使者。
李文化想,他妈的有可能啊。鬼知道云彩上边住着啥。
杂七杂八的思绪,李文化到了赵府——
发现情况不对。
赵府很大,里里外外被几人高的堵墙围了四圈。
一圈比一圈小。
一层比一层高。
跟东国的城池似的。
赵府大院的塔阁就树在最里边的圈子中央。
怪了——
赵府上下戒备森严,知道有刺客要来一样。
处百花也没看着,明明应该比自己先到。
李文化在赵府外围的城门驻足。
刚仰头,城垛跳下一个身影。
打扰!
身影清亮的高叫。
在下生流忠驹八郎左右卫门!奉主命镇守此门!敢问阁下——
你是东国人?
正是!在下本——
你会讲北国话?
正是!在下师从——
你见过一个女人么。大概这么高,肩膀有点瘦,胸比较小。
在下已尽礼数!阁下却满口雪月风花,这恐怕有失——
李文化杀了他。
他捡起东国人的刀,跃过城墙,进了赵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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