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多玛食女症——塔群
1.
咚咚,咚咚。咚咚。
……
钢铁山的晚上。
每个晚上。
无一例外,在某个固定的时间,从某个偏远的角落——
准确来说是最接近废校的那辆车壳。
从那里开始——
咚咚,咚咚,咚咚。
那些人离开废校,走近钢铁山脚,曲起手指敲击车壳,开始他们的功课。
起初只是一个点,很快扩散,成为无数条蔓延在成群车壳中的声浪线。
仿佛一种疾病,也可以说是一种抚摸。
远,近,远。
咚咚,咚咚,咚咚。
他们绕钢铁山一圈。
整整一圈。
沿着各自选定的路线,依次敲打经过的车壳。
每辆三次。
咚咚,咚咚,咚咚。
没有反应——
下一辆。
直到某辆车壳中的住人掀开雨布或者车窗,两只肮脏的眼球在车顶的阴影中跃动着可能与性有关也能完全没有的欲望,“咚咚”便谦卑的靠近车窗,挤出笑容,或者不挤,这取决于他认为哪种表情更能增添自己的魅力。
总之,他在月色下向车里的住人展示自己的脸庞,然后背身,脱下裤子,弯腰。
如果运气够好,或者说,够坚持,比如敲五百辆车壳,连着敲,一千五百下,总会遇上接受他的那辆。
实在不行就六百辆,六百零一辆……
后面的事情顺理成章。
他们用身体换取能残喘到下一次日落的女肉。
就是这样。
这些人是【咚咚】
钢铁山里风貌的一种。
并不特殊,城市人把他们形容成公园的会计。
肮脏的廉价的没有卫生保障的。
咚咚们大多住在钢铁山外沿,甚至定居病犬群聚的废校。
出于种种理由,他们不参与——或者无法参与——每日的肉女争抢。
……
广播的干扰带来了一些意料之外的喧嚣,很快,一切再次回归意料,乏味的平静。
就像事先商量好的,咚咚们继续这场混乱与整齐没有丝毫差别的合奏。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从咚咚们制定的起点到达紫行者大概要敲四百辆车。
意思是,如果他选择了这条路线。
四百辆。
——你看过他们的手指吗?
小食问路西法。
然后不等路西法回答。
——我也没有。
他自顾自的说。
——也许我该回一趟施耐德,我已经很多天没那个了。
他用期待的眼光盯着路西法。
可黑暗中谁也看不到谁。
——我不会和你做的。
路西法拒绝了他。
——可惜死了。
没有丝毫不快。
——我去浇花。
小食说完,从紫行者的窗口钻了出去。
雨布重新盖上。
黑暗里只剩爪与路西法。
——什么啊……他……
——难理解吗。
爪点头。
——那就别理解。
从小食主动提出成为爪的帮手到他离开紫行者回施耐德找咚咚“浇花”,
之间不到两分钟。
……
咚咚。
咚咚。
四百多辆。
意思是,如果某个咚咚选择了这条路线。
他屈起食指,敲一千两百下。
他来到紫行者,敲打盖着雨布的车壳。
咚咚。
第一声。
第二声。
三声后没有反应,咚咚便会离去。
第三声。
爪掀开遮盖车窗的雨布。
敲打紫行者的咚咚分不清是惊喜还是惶恐,他迅速凑近。
一张并不好看的脸,生疮,夜色下堆着谄媚的笑,弯曲嘴角带来的皱纹像战壕。
他看不见爪。
如果月光再亮一些,他或许能从机车头盔的弧形防风镜里看到自己的脸被拉成一只滑稽的纺锤形。
——您好。
他笑不露齿,掩盖牙的问题。
——……
他忐忑的等待爪的评价。
爪没有评价。
爪把属于自己的那份女肉递给咚咚。
女肉用防潮纸包着,不多,手掌大小。
咚咚接过,夺过,也可以说抢过。
他嘴里塞满了感谢,很快,这个词被吞食女肉的囫囵淹没。
他把防潮纸揉成一团,塞进口袋,然后脱下裤子。
——别。
爪说,用他独有的嗓音。
——你走吧。
爪重新拉上雨布。
那个瞬间,
在路西法的眼中,爪比小食还要怪异。
2.
——生命是一朵花,而日子是一座桥。
——再念。
——生命是一朵花,而日子是一座桥。(停顿)生命是一朵花,而日子是一座桥。(停顿)生命是一朵花,而日子是一座桥。(停顿)生命是一朵花,而日子是一座桥……
巨型的金色鸟笼立在庭院中央。
灿白的四季花铺满庭院,如地毯般盛放。
笼子很广,能放进椅子与床。
笼里有鸟,至少拉斐尔这么叫。
宫里的佣人称它们为歌女。
浅显易懂。
拉斐尔养动物,拿来吃,拿来宠,或者拿来歌唱。
【鹦鹉】是拉斐尔赐予这只的名字。
四只歌女里,拉斐尔最中意它的声音。
鹦鹉有黑色的头发。
——生命是一朵花,而日子是一座桥。
——够了,下一句。
拉斐尔闭上眼睛,仰在倾斜的椅背上,庭院上方,打开的天井里,索多玛的夜空被城市照亮。
他用两根指头舒缓鼻梁——平常架眼镜的地方。
鹦鹉手捧书页,借着烛台的光,庭院微风,投在书页上的影子轻轻摇晃。
诺大的庭院,只有鸟笼里的一支烛光——上帝视角,如果有上帝的话——很像一块裱满奶油花的生日蛋糕,庆祝某人一岁了。
……
鹦鹉翻过一页,念出后面的内容。
吐字的间隙,它让视线透过笼栏瞟向拉斐尔。
后者重新架起眼镜,把玩一朵随手摘下的四季花。
就像知道它在看他。
很美。
鹦鹉想。
从见到拉斐尔的第一刻它就这么想了。
那时它没有名字,没有知识,也不会讲话。
但它知道拉斐尔是美的。
就像一条肉眼可见的真理,毋庸置疑。
动物们在冥冥中共用了相似的审美。
没有一个索多玛人拥有金色的眼睛。
一对隐世的太阳。
当他看着你——你没有秘密。
拉斐尔的存在能轻易将他从任何人中分别出来。
意思是,
总会第一个被人注意,不论他去哪里。
金发与光。
鹦鹉想。
……
它为拉斐尔朗读。
在拉斐尔驾临庭院的时候。
任何时候,只要拉斐尔来到。
……
——排泄是好的。证明你健康。
鹦鹉用一只盘子接纳排出物。
如果拉斐尔在场,
那么排出的过程也要伴随朗读。
——有一个索多玛人……他住在……一座……没人能看到的山上。
拉斐尔盯着它。
金色的眼睛。
……
庭院位于拉斐尔宫的一处地方。
只能这样形容。
因为鹦鹉从未离开鸟笼。
栏杆与栏杆圈出了它的世界。
其间的空气不外乎一堵墙。
——离开笼子鸟就会死。
拉斐尔告诉它。
鸟不能离开笼子。
就像鱼不能离开水缸。
……
拉斐尔让鹦鹉穿上衣服。
鹦鹉花了两年学习人类的发音。
五年学习文字。
七年后,它为拉斐尔朗读。
有时拉斐尔会打开笼子。
他走进来。抱住鹦鹉。
一种奇怪的抱拥,像在书上看过的虫。
他咬鹦鹉的耳朵,呢喃一些无法成句的字段。
跑啊。跑啊。
他偶尔这么说。
垂下金色的眼眸。
……
后来鹦鹉病了。
诊断结果是腹积水。
病越来越大。
终于影响到正常的生活。
拉斐尔握住它的手爪,叫它不要害怕。
然后人类的医生来了。
打了一针。
醒来的时候病就好了。
积水全部排掉。
可惜腹部多出一道伤疤。
而书上形容的美都是“光洁无暇”。
更糟的是腰部的肌肤变得褶皱,松垮。
生病了就要付出代价。
……
——你有七天……如果……你回到拉斐尔宫……获得拉斐尔大人的原谅……如果……过后。
遥远的广播打断了鹦鹉的朗读。
也证实了一些佣人的说法。
一天三次,佣人们进入庭院完成饲料更换与秽物清扫。
出了些事,鹦鹉听他们私底下讲,有什么从这里跑了。
3.
第二天。
三人开始了计划。
说第二天是因为小食把广播的时间视为起点。
——我的人生将从这里改变。
他为自己预言。
……
计划不复杂。
但风险很大。
他们决定前往母箱的所在地——伊甸。
爪有事情问它。
……
爪的计划源自一个不可靠的想法。
该想法诞生于在拉斐尔宫“任职”期间不小心从某处缝隙里捡来的碎片对话。
内容零散,续续断断。
本来只是听过就忘的程度,直到其中的一方说,“……明天出索多玛……等会去趟母箱……”
有这么一句。
爪很谨慎,重复的时候他加上了似乎。
——似乎有这么一句。
他不否认是他脑中扭曲的期望让他把实际听到的内容美化成他妄想听到的对话。
总之,不论真假,因这句话产生的一个想法深深的扎根了。
关于这个想法,
爪解释,
它属于那类……那类过于强大的。
一旦产生那类想法,就不得不陷入一种思维局限,被看似启迪的自我欺骗纠缠,仿佛往后的生命中,每项发现都在变向的证明这个想法有多么正确。
——我被这个想法绑架了。
……
索多玛人不离开索多玛。
爪翻转了这句话。
也可以说是重新解读。
——我们假设非索多玛人可以离开索多玛,就是外面来的那些家伙。
如果不是爪,小食与路西法甚至不知道还有外面的人通过【港口】造访索多玛。
路西法隐约明白爪想表达的内容,他听见他的世界里有东西在摇动。
——如果我们不是索多玛人。
爪突兀的说。
——如果。
他等待了一下。
等到这句话没有刚才那么锋利了。
——如果索多玛人只是一个名字,一个头衔,一种身份。
他又等了一下。
紫行者,小食,路西法,都不讲话,就像掉进一个无法发出声音的窟窿。
只有爪。
——如果我们可以摆脱它。
……
爪认为他能大致拼出那句断续的话——
(某个索多玛人)明天要离开索多玛(所以得)见到母箱(完成去索多玛化)。
去索多玛化。
爪在久长的独立思索中得出的形容。
母箱诞出了所有的索多玛人,或许它有能力为所有的人去除它。
……
沉默。
静默。
躁默。
一个荒谬的,幼稚的,反常识的,仅凭癔测得出的愚蠢想法。
好比某个地球人站出来对“地球人”三字提出质疑。
他想了很久,告诉他的朋友,我知道这很傻,但我们要去地球化。
每个地球人都会死亡。
那么反过来,如果我们有办法把地球这两个字从我们的身份中抹掉……
……
沉默。
静默。
躁默。
小食搓手。
——很金属。
他说。
——睡吧,我们明天出发。
他钻出紫行者。
……
爪的计划只有三步。
找母箱。
找港口。
然后走。
——成功的话你会去哪?
路西法问爪。
——要是港口有很多船,很多,我就选一条好看的,躲着,让它带我去它第一个停靠的国家。
然后呢。
路西法差点就要问出口了。
但是没有。
还不到时候。
4.
小食六点起床。
吃一粒胶囊。
爬出车壳,伸懒腰,在钢铁山的雾霭中开始大跑。
一路跑,直到废校。
他在运动场边的树下大便。
他叫不出树的名字。
他把尿撒在树根,向废校的病犬们宣示主权。
然后从这棵树跑回金属帮。
这个习惯延续了很久。
近乎仪式。
他蹲在离树根不远的地方,让视线越过运动场,在废校中随意游荡。
他看见一个巨大的冰淇淋尖尖,香草口味,停在废校运动场北面的教学楼。
甜筒底端连着一辆厢型车,香草白。
哇,是冰淇淋车。
小食提上裤子,一路跑回金属帮。
……
今天是执行计划的日子。
三人前往塔群。
塔群坐落在比游乐场还东北的地方。
是公园中唯一一片居民楼的统称。
这些楼房是一个畸形的橘子,橘瓣与橘瓣混乱密集的挤在一起,不存在所谓的建筑间距。
加上挡风挡雨的房顶,制造出一种有如堡垒的密封式安全感。
被安全感吸引的公园人蜂拥而至,最终毁掉了它。
过量的居民。
他们在楼道建房,在走廊建房,在阳台建房,剩下的人在屋顶建房,朝上,朝上,不停朝上,楼层越堆越高,从某个时刻起,这片残破发霉如搭积木般摇摇晃晃不断伸向天空的楼群,被喊作塔。
组成塔的建筑有五十栋,或者六十,一栋贴着一栋,一栋叠着一栋。
作为基底的旧楼相对稳定,居民在其上搭建的新楼时常因强风出现歪斜的状况,外沿楼栋的五十五至五十八层曾被台风吹倒,引发的骨牌效应使得塔群内五十层以上的新楼全部折塌,摔落的屋骸堆在塔群脚下,在时间的淘噬中颓然风化。
塔群有一千个入口,一千个出口。
有一千种方法进入,也有一千种方法走出。
每个人都会迷路。
……
——知道【塔群】吗。
小食问爪。
——他们说可以把东西藏在里面。
——除非藏东西的人不打算把东西找回来,永远不想。
……
【塔群】外有排老式公话亭。
小食拨了串号码。
他们等候,在公话亭门口的编号下等候。
等来一个缺了手臂的人。
他领他们进入,穿过房屋。
楼道里的,走廊上的。
无数的门,开了又关。
他们跨过人体。
躺着的,坐着的,活着的,死掉的。
……
他们在一间吊着白炽灯的房里见到药师。
白炽灯没亮。
只是吊着,偶尔摇晃,被电线绞刑的灯泡。
——这次要什么?
药师腮帮很宽,咬肌发达,身躯瘫软臃肿,张嘴时一股异臭。
——五个问题。
小食伸出四根手指。
一二三四。
小指用了两次。
他们在混乱闭塞的空气中对话。
通风很差。
生活的腥臭完美的沉积在密闭的塔群。
五个问题,药师答出两个。
第一和第四。
——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些。
药师坐在墙壁的影子里,房间有窗,窗外是另一间房。
——耳垂。
他对小食说。
——哪边的。
——左。
小食割下左边的耳垂。
——是我的左。
小食又割下右边的。
双耳的血对称滴下。
落上肩膀,滑进锁骨的小窝。
小食将两瓣耳垂放在桌上。
——另一边是赠品,买一送一。
——你过来。
药师从脂肪的阴影中伸出右手。
他的右臂像一条肥壮的蠕虫,缓慢的爬出油腻的山洞。
那只手停在阴影与自然光交界的线上。
路西法看见无数疱疹在药师的皮肤上流动。
重复着肿胀鼓起爆裂流脓,像一口煮沸的汤锅。
一只巨大的宝石戒指套在药师的无名指处。
宝石很脏,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药师的手指,戒指周围的溃烂皮肤与戒圈黏连,看不清成色。
——吻它。
药师说。
——让我为你的慷慨祝福。
爪捂住鼻子,闭眼扭头。
他听见小食上前的脚步。
……
多年以后,人们谈起六代目,说他的强运来自邪魔的赐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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