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小理

躲马桶里等星星

星 星


处百花有个坏习惯——

 

每每出招都要喝上一声。

 

这习惯放到七杰里没啥,问题在九煞。

 

隐秘暗杀的活计,挥一刀就喝一声,哪有这种做法。

 

说光明正大也罢,毕竟铜锤的斗风,势沉,舞起来须得配合呼吸,出气进气,时间一久便成此习。

 

楼黄鹤说不改也行,但凡习武的都有自己的节奏,不要乱了就是。

 

王大明便朝李文化使眼色,李文化向来昏懒的飞起,没半点七杰之首的头面,王大明只好自己站出来解释,说处姑娘,这不行,这事不能听你楼姐姐的,我们做事,七杰像七杰,九煞像九煞,你得改,你说本来杀一个就行的,你一出声给别人听到,又得多杀几个,何必。

 

李文化听到这里,就一口啐到地上,说二愣子你傻逼,杀一个跟杀几个,有什么何必不何必。

 

王大明也不回嘴,和李文化熟了,回嘴也没啥意义。

 

加上处百花厌男人,其中又以李文化最甚,李泼皮一开口她就推着楼黄鹤往外走。

 

这事也就搁了。

 

……

 

说回今日。

 

赵府是座城内城,一圈一圈,李文化蹬墙进了一城,磕了些药,五感强的不得了,眼睛一闭,隐约听到城外东面夜市街道有女人喝叫。

 

跃出来一瞧,见一男的捧着手腕跪在地上,腕口削的平直,血直飙,口里婊子婊子的直骂直叫。

 

看的人说那钱府的大小姐总算是疯了,干了太多男人,加上钱老爷一死,脑袋木了,喊她也不应,拦她也不理,碰一下居然出刀砍人。

 

李文化往那切口一瞅,奶奶的,有这技术直接砍头不好么,砍手留他口舌作啥。

 

街边的见说钱大小姐疯了,个个精神百倍,伙了一大团子人要跟着瞧热闹,看的人只说往东边跑了,乌压压一坨人便直往东边找。

 

李文化逆着人潮,循着气息反身往西,赵府的事也暂时丢了。

 

他不是王大明,他随心。

 

过了繁华街,到了忘川河。

 

见处百花在河边的洗衣栈舀水洗刀。

 

李文化没雅兴,也不懂地理,之前看到条内城河,他想是河,现今看到条忘川河,他又想是河。

 

哪里知道忘川河乃洛斯名景,岸旁栽花种柳,逢秋花落,残花随径漂流。

 

夜过三更,河边无人。

 

李文化往栈上一踏,奶奶的怪讲究啊。

 

处百花一见是他,拉了脸,把刀收回袖子,说我是拖后腿了,你要告密就去告。

 

九煞做事,兵刃只得现场取,处百花私自带刀,还用上了,自然违了九煞的法。

 

李文化就笑,说我知道你为什么带刀,你头一遭跟我一队,是怕我对你动手动脚,这刀是自杀用的。

 

处百花咬牙,说我和你个龌龊物保不准谁赢谁输,说着刀又取出来了。

 

自打见了李文化跟楼黄鹤干那档子事,处百花对李文化是厌之更厌,总觉得李文化是个作奸犯科的,男人里也是极恶的那种。

 

李文化懒得纠缠,对改变形象之类的也没什么打算,说你那什么狗屁鸡八心事我不管,刀给老子收了,别让王二愣子看到。

 

处百花眉头一竖,李文化你别卖好处给我,我知道你——

 

李文化脚下一跺,照着脸啪一巴掌,打的处百花差点跌进河里。

 

处百花登时金星满眼。

 

何止招架,连李文化起的哪只手都没会着,待要说话,抬眼一看,李文化已经不见了。

 

望胸口一摸,之前不知掉在哪里的蒙脸巾被揉成一团,刚刚巧巧塞在女孩家那道缝上。

 

……

 

一月。

 

处百花在洛斯的忘川河,誓要杀那李文化。

 

……

 

从小到大,枪鬼没跟几个女人说过话,也懒得理解她们的想法。

 

人如果足够强大,就可以略过一些事。

 

枪鬼这样活了三十一年。

 

他和他的枪。

 

他的枪没有名字。

 

就像枪鬼一样。

 

每代枪鬼都是这枪。

 

爷爷没告诉爸爸这是啥枪,所以爸爸也没告诉他。

 

什么木什么钢,他一概不懂。

 

他记得老枪鬼是什么时候把枪传给他的。

 

二十左右吧,老枪鬼说这枪你用,我使不顺了。

 

枪鬼一直在想他爸,因为他决定生孩子了,他得参照他爸当年怎么教他。

 

参了半天也没悟到啥。

 

他的生活太简单了,没什么话。

 

不像李文化可以叽里呱啦。

 

……

 

枪鬼拔了李府的镇宅剑。

 

端着。

 

与他对峙的是兰。

 

他看过画像,知道是她。

 

圆脸。

 

他觉得她行。

 

怎么个行法枪鬼不懂,也没那个习惯顺着想法往回推查。

 

反正就是行。

 

这女的行。

 

枪鬼蹦出这么个想法。

 

他杀了自己老爸,现在兰的老爸也被自己杀了。哦,共同点有了。

 

他踏步,剑伸出去,刺进兰的左脚。

 

兰歪着倒下。

 

她什么也没看清,来不及。

 

如果手上的是枪,枪鬼还能快上半秒。

 

……

 

兰叫了起来。

 

她看到菱形的剑尖探入自己的脚踝。

 

进入的角度没有任何阻碍,仿佛她的骨头从一开始就不存在。

 

她知道脚筋断了。

 

书里写过,人的身体里有很多皮筋,捆着肌肉,不然人就散了。

 

一只耳说过她是天才。

 

她也一直这样以为。

 

她幻想过无数与人对峙的场面,观察,出手,躲闪,过招,用她从书里悟到的那些奇门章法。

 

现在她倒了,她什么也没看到。

 

她在很远的地方听到自己的惨叫,她看到自己的手捂着自己的脚。

 

太痛了。

 

她疯狂的哭嚎。

 

求求你。

 

兰听到自己断续的声音。

 

面前的人杀了自己的父亲,而她求他。

 

复仇在那一刻变的像个笑话。

 

她终于发现其实她什么也不懂,什么也没经历过,她就是个因为父亲的财势被周围人吹捧纵容的小家伙。

 

兰不想死。

 

这是唯一可以确定的。

 

决心以从未想过的速度在恐惧面前崩塌。

 

她不想死。

 

她从未想过自己会死。

 

……

 

但一只耳想过。

 

……

 

出剑的瞬间一只耳很简短的想了一下。

 

简短到没有一个时间单位能够形容。

 

如果我死了。

 

总之一只耳拔剑了。

 

赶到时已经晚了,兰废了左脚。

 

而他没时间等另一只脚。

 

这个世界从来不会在你准备好的时候对你出招。

 

……

 

狂风快剑讲究起手。

 

就是说先机很重要。

 

老庄主说如果你第一步就比别人快,那今天中午的番茄炒蛋就可以多放点糖。

 

老庄主每讲一件事情,到一半的地方一定会被另一件事取代。

 

从没一件他能一口讲完。

 

因为他思维转的很快。

 

剑法也是如此,杀人是份委婉的学问。

 

他告诉一只耳,你要转,不是转圈,是转,起承转合的那个转,而且要快,门口的桑树不是死了吗,怎么又长叶子了。

 

五十岁那年,老庄主痴呆了。

 

他痴呆的很快,很先机,像他的剑法。

 

大夫拿了脉,又做了功,跟一只耳说你爸脑袋里面弯弯太多了,就是个迷宫你知道不,一个想法从入口出发,绕半天找不到出口,外面看这人像是呆逼了,其实没有,他就是迷路了。

 

怎么办呢。

 

拉他一把,大夫说。

 

之后每天早上一只耳就在山庄的讲武堂给老庄主拉身子。

 

手筋连着脑筋,手筋拉直了脑筋就直了。

 

门生们说庄主孝顺,妻子也很开心。

 

老庄主五十一岁死的。

 

遗言是别拉了我疼。

 

最后的最后他总算没让另一件事打断他。

 

……

 

总之先机很重要。

 

而第一剑一只耳砍空了。

 

刺客撤步。

 

对方撤步的瞬间,一只耳后悔了。

 

时机错了,应该再等等的。

 

晚点登场就好了。

 

刺客会废掉兰的右脚,他会把剑刺进去,那个瞬间也许有机会伤到他。

 

本能的驱使下,一只耳张开嘴巴,他迫切的想要说点什么。

 

现在不说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再也没有了。

 

什么也不会留下,人们会说一只耳死了,然后去茶馆喝茶。

 

他比谁都清楚他和对方的实力差。

 

他没有吸气就张开嘴巴。

 

我,

 

他发现他没有准备任何告别的话。

 

刺客的剑进来了,很轻,仿佛进入一块豆腐。

 

他看到了,可来不及躲开。

 

一只耳朝后仰倒。

 

他的余光瞟向兰。

 

我救你了,他想说,我试着救你了。

 

兰抱着头,一直在抖,他们没有眼神接触。

 

一只耳躺着,没想他那个怀孕的老婆。

 

李员外说每个人都有一颗星星,死的时候星星会掉。

 

一只耳死在李府大厅,大厅有顶,看不到星星。

 


钱 员 外


9简而言之,枪鬼有他自己的烦恼。

 

他大李文化一岁,意思是他三十一了。

 

三十一对枪鬼很重要。

 

他爷三十一岁生的他爸,他爸三十一岁生的他。

 

所以他也必须在三十一岁生点什么。

 

这没办法。

 

从枪尖刺入老枪鬼胸口的那刻他就明白亲手杀死父亲的罪孽只能借由被儿子杀死来偿还。

 

父亲一定也是这样希望,在他亲手杀死爷爷的时候。

 

枪鬼家的诅咒永远也不会断掉,里面有爱。

 

所以枪鬼也比较着急。

 

他不像李文化那般泼皮耍赖,总能从些无法理解的刁钻角度搞到女人,也不像王大明那样光是坐着就有异性投怀送抱。

 

现实是他得在今年之内找个女人,生个孩子。

 

而且必须得是男孩。

 

别看才一月,时间紧的很,女人怀孕少说也得——

 

也得——

 

也得多久呢?

 

枪鬼不知道。

 

他极少说话,也不关心这个世界的其他人在谈论些啥,不与任何人交流所以很多常识都是空白。

 

总之肯定是越早越好。

 

元旦那会他花钱买了个鸡,那鸡一进七杰园,吓一大跳,我操这不七杰园吗,剑空在这里对吧,还有那个吃空气的李文化,我能看看他们吗。

 

枪鬼也不做声,进了屋,床边一坐,鸡把衣服脱了,愣了会,看枪鬼没什么反应,脱衣服啊你,等着干嘛。

 

枪鬼说啊。

 

他发现自己太久没有说话,已经不记得自己的声音了。

 

他脱了衣服,研究了一下鸡的身体,哦,懂了,把这个东西放到这个东西里面。

 

很简单。

 

跟练枪一样,突突收收,刺刺拔拔。

 

鸡闭眼等了半天也没见枪鬼有什么动静,听得窸窸窣窣,定睛一看,枪鬼已经在穿衣服了。

 

你不干?

 

枪鬼指门。

 

鸡出去了。

 

她没什么怨言,毕竟拿了钱。

 

而且枪鬼实在太丑,丑的她眼睛都懒得睁开。

 

总之枪鬼决定在一月内找个女人,一个一看就会生男孩的女人。

 

……

 

而现在,

 

他找到这个女人了。

 

……

 

兰盯着眼前的刺客。

 

刺客是个短粗的矮子,用一种奇怪的方式托着李家的镇宅剑。

 

兰见过一只耳使剑的架势,一只耳也略带着讲过诸家剑法的起手。

 

剑法看中的是变。

 

举个剑对方看不出来你要干嘛,这样你就到家了。

 

一只耳说那个叫剑空的人之所以被称为北国第一剑也正是因为变。

 

而面前的刺客正用一种耿直到可笑的方式握着李府的剑——

 

左手端着剑柄,右手圈成环状,在剑柄的延长线上握着空气,好像那是件柄很长的兵器。

 

兰不懂他为什么这样。

 

而且更重要的,剑尖直指兰的心脏——

 

攻击线路完全暴露。

 

兰觉得很怪,

 

老爸横死眼前,她居然有心情认真观察杀父仇人的举剑架势。

 

她当然要复仇。

 

不过她也承认,在一千万条的仇恨与悲伤中,有一条是对自由的向往。

 

她从父亲的尸体中看到了解放。

 

就像夜深人静的时候她躺在床上闻着院子里的淡花香,边闻边想,要是周围的人都消失就好了。

 

如果府里的人全都消失就不会有人来管她了。

 

不用读书,不用学刺绣,不用装害羞,不用出嫁。

 

她可以习武,可以行侠,可以剪短发。

 

而也许现在就是一切的起点了。

 

……

 

话说李文化没等着处百花,自己杀进了赵家。

 

麦克雷跟园颐和忙着处理赵力王的尸体。

 

枪鬼这边已经屠遍李府上下。

 

九煞里没动的只有楼黄鹤跟王大明了。

 

……

 

事出有因——

 

楼王二人刚到钱府,见府门洞开,两旁灯明火彩,轿马进出往来,府里哭声撼天摇地,哄乱纷纷,方知是钱员外病逝了。

 

楼黄鹤混在人群里看了会,返身回来跟王大明说咱们手还没动,钱员外倒自己病死了,是不是有点巧。

 

王大明也思忖,确实巧,别是事前收了什么风声,假死脱壳。

 

可知道这事的只有亲王跟九煞,密令一下九煞就从都城出发,四驾马车夜不停蹄,那会又没电话,消息再快也不是这么个快法。

 

总之该杀的还是要杀,死了也得捅捅尸体确认一下。

 

……

 

钱家是做盐生意的。

 

做的很大。

 

因为盐神帮他——

 

整个洛斯只有钱家有办法把沿海的咸水弄成能吃的盐。

 

钱员外祖上本就有名有份,搞了个厂子,靠这个赚了大发。

 

钱一多,身份就起来了,于是托人找门路捐了个官当。

 

但当官这事很复杂,排场和阵仗弄得人头大,上街买个菜都有他妈的七讲八究。

 

老钱索性辞了官,继续当他的员外。

 

总之钱家很富。

 

除此之外好像就没别的了。

 

王大明一点不明白亲王为什么要杀钱家,在他看来这个弄盐的富户跟谋反起兵之类的野心扯不上半点关系。

 

不过他决定不再往下追问,

 

九煞的王大明,做啥像啥。

 

……

 

钱员外有双儿女。

 

一对姐弟。

 

姐姐多多,弟弟少少。

 

这个取名有员外自己的考量。

 

钱多多是个吉利名字,钱少少不是。

 

钱家信盐神。

 

盐神呢,时不时对钱家的子女作作祟。

 

为女儿取名钱多多是一种【吸祟】的仪式。

 

意在将盐神的注意力引至女儿那边,换取儿子的平安。

 

每年祭祀盐神,钱多多都被打扮的光炫彩华,钱少少则故意穿上灰布衣服,再用海泥抹脸,显得污秽不雅。

 

这个作战大概是成功了。

 

钱少少健康成长,而作为姐姐的钱多多则因放荡的浪行被冠以【魔女】之称。

 

员外愈发觉得女儿的浪行是因盐神作祟所致。

 

所以比起规劝从良,他更愿意看到女儿不检不点,他认为这代表这个光彩照人的女儿依然在替她弟弟吸祟。

 

……

 

没了父亲的管制,钱多多与她数不尽的男伴相玩甚欢。

 

久而久之,传言四起。

 

有说她堕过十三胎的,有说她没法生孩子的,也有说她肚脐上有穴的。

 

王大明来洛斯还不满一天,关于钱多多的传言就听了个遍。

 

王大明自己也有过类似的体验,

 

他做鸭的那段时间,也有很多与他有关的传言——

 

像是能怀胎的男人。

 

很多是鸡头七故意布的。

 

比起消息的真实,人们更在乎那些字的排列方式。

 

楼黄鹤说做我们这行就是成为别人的妄想,时间一长,别人怎么看你也决定了你怎么看你自己。

 

所以后来有天楼黄鹤对王大明说你别再做下去了,真的。

 

可我是鸭啊。王大明回答。

 

你可以不是。楼黄鹤指了下李文化,说扁担山的绿林帮得禽流感死了,山里空着,文化准备进山做点义气营生,你要不要一起。

 

那你呢。王大明问她。

 

我就不了,楼黄鹤摸了王大明脸一下。

 

晚了。她说。

 

……

 

李员外有事没告诉兰,或者说来不及告诉。

 

而兰也有事没告诉他。

 

死就是这样。

 

再也没有机会了。

 

一只耳觉得在兰的性格养成方面他自己也有责任。

 

他总说兰是习武的天才。

 

如果你一边逼迫一个孩子好好读书却一边又夸奖她有打人的天分。

 

那她自然倾向打人那边。

 

毕竟没人喜欢读书。

 

或许兰认为像她常看的那些武侠小说里的人生才是有意义的。

 

比起深闺绢绣,还是纵马江湖符合她的理想。

 

不管怎样,一只耳每每夸奖兰,李员外就使眼摇头。

 

有回喝了酒,一只耳趁着胆大说,员外您看,七杰里也三个是女儿身,这年头不比过去了。

 

李员外也说是啊,不比过去了。

 

说虽这么讲,李员外可一点也不这么想。

 

一方面是封建传统,另一方面呢,一只耳隐约感到李员外对兰习武的事情百般阻拦有更深的原因。

 

简而言之,就是兰这份【读过一遍就能把书里描写的功夫在现实中运用出来】的鬼才。

 

再简言之,就是兰的身上有着什么。

 

这个【什么】李员外没有提过。

 

只是一只耳的感觉而已。

 

一只耳来李府保卫的第一天李员外就告诉他,锦鲤屏风,宝剑镇宅,这二物断不能移动。

 

一只耳这才回想,方才李员外横死中堂,余光瞥到那插在屏风骨子里的镇宅剑——似乎被谁拔了出来。

 

当时急着出门找兰,疏忽了这般。

 

心下忙叫不好,快脚往李府赶去。

 

……

 

再说东街这边,钱府死了老爷,满家丫鬟仆役哭的昏天抢地。

 

讲真也没什么眼泪。就是嚎,有气势的嚎。

 

其实半数丫鬟婆子跟钱员外一年讲不上十句话。

 

总之整条街都听得猪嚎。

 

钱员外一死,洛斯城内有头脸的全得上钱府露面,不露的也得差人上钱府送个吊唁。

 

这下好了。

 

门敞着,人往人来络绎不绝,保不准赵孙李三家也要来人问悼,全乱了套。

 

我操,这战术好。

 

王大明爆了粗口。

 

他本是克制人,但情况是近文化者黑,偶尔管不住口也是有的。

 

……

 

楼黄鹤确认了一遍目标。

 

六个。

 

员外,夫人,姨娘,钱多多,钱少少,还有个钱满仓。

 

钱满仓是姨娘生的。

 

三女三男。

 

王大明杀男,楼黄鹤除女。

 

一般是这样。

 

不过钱多多是例外。

 

据称她好男色到了痴狂的地步,想查钱多多的去处容易的不行——

 

街上说这不孝女自己亲爹死了居然还在未央楼上取乐。

 

楼黄鹤就拍王大明的屁股,说铃兰加油。

 

当年他大概不会想到未来有天自己听到这个花号时会笑。

 

或许在日历的最后什么都可以成为玩笑。

 

连李文化的死也是。

 

……

 

他们说多多漂亮。

 

那个年代是这样,因为还没有他妈的互联网。

 

大家的感受神经都很敏感,且正常。

 

美比较简单,

 

人们说多多好看那就是说多多好看。

 

没别的意思。

 

王大明上了未央楼。

 

他踩着外檐攀楼。

 

一二三四五六。

 

雕栏玉砌,明月清风,听喘娇吟吟,管笙奏奏。

 

他在六楼见到钱多多。

 

舔破窗纸——

 

多多一侧头,王大明就愣住。

 

他盯着那脸短路了半天。

 

我操,处百花!?

 

他又说脏话了。

 


赵 力 王


从马车驶入洛斯的那刻起,李文化就睡熟了,压根没有醒来的意思。

 

初次与李文化同组——处百花待在他的对角线上,一点都不想碰到他。

 

尽管分到灭门赵家的重要任务,李文化的周身自始至终没有进入临战状态。

 

装样子,处百花想。

 

园颐和的魔箭已经传来消息——

 

不等半夜,现在就做。

 

处百花想弄醒李文化,可又完全不想碰他,连喊他的名字都觉得脏了自己的嘴巴。

 

大部分的时候处百花相当的厌恶李文化。

 

但作为黑九煞,每每在王大明的提议下顺着亲王的意思投票,李文化从不举手。

 

单这一项,让处百花有那么点向往。

 

处百花不喜欢亲王,

 

只要是男的她都不喜欢,

 

可她无法真的站到权威的对立面上。

 

总在迟疑中举起犹豫的手,心里满是落败的不甘。

 

要么早举,要么就别举。

 

可她偏偏是晚举的那种。

 

处百花早非少女,有自己的分辨能力,当然知道百花宫里关于“男人都是禽兽”的教育偏离了现实意义。

 

但对男性的厌恶从幼年起便根植在她的心中。

 

所以只要是屠杀男人的任务——处百花都不认为有什么问题。

 

车夫将马车停在隐处,处百花耐到傍晚,见天色渐黑,李文化又睡得鼾响,便又借着烛光看了遍带着的地图,离开马车独自行动,潜入赵府。

 

反正原本就不打算同男人一组。

 

……

 

话说一只耳见李府被屠,连忙追到禄福堂的煎饼铺找兰。

 

兰不在。

 

他立即折返往德华楼赶。

 

他以为兰听了他的叮嘱,买了煎饼在德华楼等他。

 

哪知德华楼也没见着兰。

 

这下慌了。

 

跑哪去了这丫头。

 

边祈祷她待在人多的地方边沿大路找。

 

走到有赵氏炸鸡的那条街道,本能让他警觉——

 

有血。

 

摊贩的吆喝,食物的飘香,都无法掩盖的那种味道。

 

不曾在刀剑中经历生死的人不会闻到。

 

一只耳屏住气息,握剑走进他所怀疑的巷道。

 

……

 

赵府的长公子赵力王死了。

 

他闲来无事,见一僧侣模样的人带着竹笠,在他家连锁铺里买了炸鸡,便跟过去找茬——

 

僧人怎么能吃杂鸡呢,没点规矩。

 

跟到巷子深处的一辆马车里,没说上几句,车里长相异域的大汉竟出手攻击。

 

你他妈知不知道老子是谁!

 

赵力王动了气,脸一下涨得彤红。

 

赵家的祖传功夫叫霸山劲,是赵家祖先霸山将军赵是以的独门。

 

赵家很怪,甭管生下几个男孩,每代男丁里都只有一人能学会这霸山劲。

 

跟努不努力没啥关系。

 

悟到霸山劲的便能成为赵家主人。

 

赵员外生了三个,一个儿子两个女儿。

 

原本还犯愁,结果长子力王十岁就通了霸山劲。

 

可算放了心。

 

霸山劲在当年的武林是首屈一指的硬外家。

 

虽然赵氏家族定居洛斯后一心从商,但基于对赵是以的尊敬,对霸山劲的掌握与练习是从未落下。

 

赵力王号称洛斯无双。

 

拳打十几个没什么问题。

 

他运了气,十指托住马车踏底,要连人带车掀翻过去。

 

哪知头戴竹笠的僧人挪过纤纤细足,轻轻一踩便稳住了他的发劲。

 

女的?话没说完,雕花纹柄的精美匕刀贯穿了他的后颈,从赵力王嘴里伸出去。

 

力王的最后是个疑惑的回眸——他怎么也想不明白,刚才还在车里坐着的异域大汉,怎么就悄无声息的转到自己身后。

 

肥胖的身躯无力的倒下。

 

大汉轻托住他,愿主宽恕你的罪,孩子。

 

竹笠的僧人听了,含混的说了啥,大汉听不明白,可又觉得不回答显得不礼貌,他想对方可能问他匕刀的事儿,就说哦,这刀是从胖子身上摸到的。

 

僧人打扮的女子又说了什么,大汉笑了。

 

……

 

李文化做了个梦,忽然醒了。

 

马车早停了,包厢里谁也不在。

 

奶奶的。

 

处百花留了字条,李文化拿起来,字迹工整,笔笔画画。

 

他妈的写的啥。

 

处百花不知道李文化不识字,走前把园颐和用箭传来的消息留在了地上。

 

李文化把纸一揉,就着擤了擤鼻涕。

 

赵家赵家,去你妈的赵家。

 

原本他就不想干这黑九煞,举手赞成的人里原本就没有他。

 

头发一掀,李文化下车逛街去了。

 

……

 

赵力王觉得这个世界非常可笑。

 

没什么深刻的原因。

 

就是可笑。

 

可以让他发笑的可笑。

 

他每天花三小时吃鸡。

 

早上一小时,中午半小时,晚上一个半小时。

 

吃完了拍拍肚皮。

 

现在他死了。

 

第一个意识到这件事的洛斯人是快剑山庄的一只耳。

 

他感觉赵力王的气没了。

 

这本是件毫无依据的事情。

 

兰常看的小说里写——习武者身缠斗气。

 

一只耳习武多年也没发现自己身上缠有什么斗气。

 

无非是普通的呼吸。

 

可他压着剑柄靠近散发淡淡腥血的巷道,第一反应就是赵力王没气了。

 

或许常吃炸鸡的人在死掉的瞬间会放出不一样的电讯号。

 

一只耳花了几秒才接受——

 

赵家大公子命丧街巷。

 

这下严重了。

 

洛斯城里谁都可以去死,除了赵力王。

 

外加李府上下尽数被屠。

 

随便想下就该知道,有人要灭四族。

 

谁呢。

 

连有开国之功并早已归田的赵家都敢动。

 

黑九煞的事一只耳当然听过。

 

九煞的传闻在北国各城有着不同的版本。

 

洛斯这边流行的是九只非男非女的异人,披鸦羽斗篷,戴黑鸟面具。

 

之所以发展出这样的形象,大概是洛斯周边的民众认为这些人长有翅膀,可以自由出入刺杀现场。

 

一只耳不信传闻,他相信黑九煞被妖魔化的背后是其成员无可撼摇的实力。

 

所以他在第一时间停步,退出。

 

离开巷道。

 

……

 

一只耳承认安逸的生活让自己多了贪生怕死的念头。

 

此外,他还有必须完成的事情——

 

兰。

 

李府唯一的生还者。

 

自己必须活下来,保障兰的安全。

 

之后呢,他想,之后怎么办。

 

既然是朝廷的打算,四族的灭亡就不可逆转。

 

黑九煞不可能失手。

 

书店里倒摆过类似“被九煞囚禁的生活”或“那九个人放过了我”这样的标题噱头。

 

但从李府尸体上的手法看,就算钱家的私兵队和赵家的霸山组加起来……

 

一只耳有些绝望。

 

就这样打道返回快剑山庄似乎是个合理且安全的选择。

 

一只耳的夫人有孕,一只耳已经知道了,尽管夫人决定过些时候再告诉他。

 

顺利的话,年内就要当上爸爸。

 

对于这件事情,一只耳没有喜悦也没有不满,一条能看到尽头的山道,他机械的前进,左脚,右脚。

 

他觉得自己是个半吊子——

 

浪迹江湖浪到一半,认清自己天赋不够当不了主角,便跑回山庄办了个武校。

 

借着祖上的快剑名声坐着收钱,娶妻生子,踏上过日子的正道。

 

结果没几年就嫌无聊,打起宣传山庄的幌子到处给大人物护卫保镖,期待有什么奇遇周转,能再掺进江湖的事情。

 

习武习不到巅峰。

 

从商办学也就那样。

 

反正是安分不了,待在一头总想往另一头跑。

 

自己到底想要什么。

 

一只耳也不知道。

 

天晚了,

 

北国的夜空繁星闪耀。

 

一只耳仰头,

 

早知道就跟李员外请教几手观星术法,瞅瞅自己命里是有还是没有。

 

……

 

兰一进李府就发现人死光了。

 

早上还招呼的下人们全都歪在地上。

 

冲进主厅一看,李员外也躺了。

 

姿势还挺对称。

 

爹。

 

她叫了声。

 

李员外没应。

 

她把煎饼放到旁边的桌上。

 

犹豫了一会。

 

爹。

 

又叫了声。

 

主厅的角落里,一个粗短的黑影踱了出来。

 

云移动了。

 

拨开黑云的月光照在地上,一半浑浊,一半清亮。

 

兰在清亮的这方。

 

她眯起眼睛,看见黑影手上的东西——

 

李府的镇宅剑。

 

李府大宅落成之际,李员外不惜重金从大师手里“请”来这柄镇宅宝剑。

 

就插在主厅锦鲤屏风的骨架上。

 

李员外问大师,剑镇哪里才算好。

 

大师说这事儿讲究不多。

 

李员外就让人把锦鲤屏风一侧的骨架掏空,做成镇宅剑的剑鞘。

 

你将来就懂了。

 

兰问他,锦鲤啊,观星啊,镇宅剑啊,这些有什么意义。

 

你将来就懂了。

 

兰最近才发现这是个骗局。

 

对于只能生活在现在的人们,将来永远也不会到来。

 

她想起微醺的父亲站在主厅,盯着屏风上的锦鲤,一手抚上镇宅剑柄。

 

那模样像极了纵览疆域的将军。

 

李员外没有纳妾,兰的母亲走后便一直一人。

 

兰好奇为啥。

 

李员外就说不想花多余的钱。

 

什么叫多余的钱。

 

就是没有必要的钱。

 

那什么是有必要的钱。

 

所有的钱都是有必要的钱。

 

既然这样,怎么会有多余的钱?

 

嗯,没有多余的钱,所以爹不养小妾,满意了?满意了就去读书。

 

兰总觉得哪里不对,可又说不上来。

 

或许就是因为没有好好读书,看了太多缺乏营养的读物,结果很多道理都说不清楚。

 

比如,

 

为什么现在的自己没哭。

 

……

 

把,它,还,给,我。

 

兰说对黑影说。

 

那把剑,还给我。

 

她确信她会杀掉眼前的男人。

 

不论实力差距,不论使用手段,她会杀掉眼前的男人。

 

她就是会杀掉眼前的男人。

 

说不清原因,兰无比确信。

 

……

 

李文化一路闲晃。

 

直到洛斯主街所有店铺都打了烊。

 

内城河安静的流淌,点点灯火在对岸明亮。

 

洛斯的住宅形式与首都不大一样,没有院子,所有房屋就立在街上。

 

挑灯的夜人举起长叉,将灯笼沿路挑上。

 

李文化从怀里摸出一包烟叶,拢起手蹲在河边就着夜色嚼。

 

呸。呸。

 

他盯着隔岸的民居——

 

处处小窗被灯火照亮,每处都有人影来往。

 

他十七八岁——还在鸡头七手下做保镖的时候,有次接楼黄鹤,晚了,回不到首都,两人沿着镇子的小道走,李文化本来没什么感伤,倒是楼黄鹤看到街巷里边灯火团圆,忽然回头跟李文化说,这挺生活。

 

李文化懂这话里的意思。

 

楼黄鹤讲的是种感觉。

 

人们会用某种通俗的词汇描述自己得不到的东西,好离它们近一点。

 

那时李文化很穷。

 

就放了把火,把房子里的人烧出来。

 

那家人忙着找水,急的跳脚。

 

李文化说你看,这也挺生活。

 

楼黄鹤就给了他一巴掌,然后找了个地方和他睡觉。

 

现在他有钱了。

 

但还是穷,跟钱包厚度无关。

 

……

 

李文化嚼完两口叶子,决定去找处百花。

 

尽管他不懂武,但在磕了药之后的他看来,处百花破绽很多,虽然只是灭个赵家,也有意外的可能。

 

楼黄鹤特意叮嘱李文化,九煞里丫头资历最浅,心也偏善,关键时刻恐有疏漏。

 

九煞不是七杰。

 

七杰也不是九煞。

 

身份上的转换,处百花还需要时间适应。

 

……

 

处百花总让李文化想到两面女。

 

两面女是种妖怪。

 

主要出现在山里。

 

李文化辞掉保镖,跟王大明落草为寇的那段时期,差不多是他遇上嗑*药魔神之后的事情——

 

他在山道截住一个美女。

 

也不算截住,女的很美,他就一直盯着看。

 

女的发现他一直盯着,就搔首弄姿,勾引他过去。

 

李文化一过去,女的就摸了一下他脖子,说好了。

 

什么好了。

 

我咒你了,下次你再看到我,就是你的死期。

 

两面女的意思是你不能看到她两次,第二次看到她就来索命。

 

于是过了几天,两面女又从李文化负责的山道过去,李文化又看到她,又上去把她截住,盯着看——

 

你不是上次那骚狐狸么。

 

这次两面女没有搔首弄姿引他过去。

 

冷了张脸,

 

我们第二次见面,按规矩,你的命我收下了。

 

然后就对着李文化的脖子作索命大法。

 

索了半天——

 

李文化叉腰看她,这他娘在干嘛?

 

两面女也一头雾水,她索不走李文化的命魄,怎么搞的,头一次遇上这种状况。

 

但要放过李文化,自己的招牌就砸了。

 

于是干脆抡起拳头现了原形用妖力来打李文化。

 

我打死你好了。

 

结果也没打过他。

 

两面女被踹到地上,脸朝下,贴着土哭。

 

妖怪能活着基于贯彻落实形成它们的设定跟规则,

 

 

别人要是发现两面女做不到两面女该做的事情,它的存在就会崩塌。

 

李文化说你遇上我可真是好了,老子天下第一嘴巴,明天就去镇上宣传你的挫样,等着灰飞烟灭吧。

 

然后又过了几天,两面女第三次过这条山道。

 

李文化又看到她。

 

她是故意让李文化看到的,她在等李文化。

 

李文化一看到她她就走了,再没出现。

 

跟王大明讲。

 

王大明气不打一处,什么魔神什么妖女,怎么奇事都是你的,我一件也没遇上。

 

李文化说你个逼傻,活那么规矩谁找你啊。

 

……

 

或许是处百花见到楼黄鹤时骚拢头发的萌态与面对李文化和其他男人时冷漠的嫌弃脸让她的形象与两面女叠合。

 

处百花总让李文化想到它。

 

因为亲眼见过魔神与妖怪的关系——

 

当麦克雷扯到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时只有李文化相信他。

 

比如天庭的使者。

 

李文化想,他妈的有可能啊。鬼知道云彩上边住着啥。

 

杂七杂八的思绪,李文化到了赵府——

 

发现情况不对。

 

赵府很大,里里外外被几人高的堵墙围了四圈。

 

一圈比一圈小。

 

一层比一层高。

 

跟东国的城池似的。

 

赵府大院的塔阁就树在最里边的圈子中央。

 

怪了——

 

赵府上下戒备森严,知道有刺客要来一样。

 

处百花也没看着,明明应该比自己先到。

 

李文化在赵府外围的城门驻足。

 

刚仰头,城垛跳下一个身影。

 

打扰!

 

身影清亮的高叫。

 

在下生流忠驹八郎左右卫门!奉主命镇守此门!敢问阁下——

 

你是东国人?

 

正是!在下本——

 

你会讲北国话?

 

正是!在下师从——

 

你见过一个女人么。大概这么高,肩膀有点瘦,胸比较小。

 

在下已尽礼数!阁下却满口雪月风花,这恐怕有失——

 

李文化杀了他。

 

他捡起东国人的刀,跃过城墙,进了赵府。

 

 


钱 多 多


钱府的千金多多,是洛斯城里有名的千人斩。


虽说李员外操心自己的姑娘,可他一点不羡慕与他一同被列入四族的钱大官人。


他很早就叮嘱兰,别和这个叫钱多多的姑娘走得太近。


用李员外的话说——


那姑娘不正经。


说回千人斩。


当然不是讲她拿刀砍了一千个人。


她收的是别的东西,用的也不是刀。


钱家的这位大小姐钟爱男色。


传闻洛斯城里有头面的公子哥全被她收过。


据说她每收一汉,便在自己大腿内侧割一道短痕。


久而久之,她打开双腿,尽是网格状的伤痕。


人们并不质疑这些传言。


因为多多长的很魔。


魔就是你有很多词想说,但每个都不对头。


于是洛斯人说,钱多多很魔。


一次杂志在未经本人允许的情况下刊载了有关多多的消息,并为制造话题对她冠以魔女的称呼,竟得众人响应。


于是堂堂洛斯便出了个魔女。


对这个称谓,多多本人并不在意。


她一不在意,一些媒体讨了没趣,另一些则得寸进尺——关于她的传闻就更加妖魔。


甚至蔓延到钱大官人身上,说这多多长得即不像官人,也不像官人过世的夫人。


还有猜她老爸钱大官人是gay所以多多是领来的。


总之多多没什么朋友。


跟她玩久了风评会丢。


不过兰不在乎,叛逆惯了,李员外不让她做什么,她是一定要做的。


况且在兰眼里,多多只不过把精力花在自己喜欢的事上,就像自己喜欢侠客小说。


多多也愿意和她来往。


毕竟兰心水的不是男欢女爱,而是行侠仗义,关注点总会出现在别的地方,多多觉得兰像个男人,只是缺了男人的欲望。


兰给过多多一个铃,手摇的那种,要她带在身上,有危险就摇几下,铃声很特殊,她听到便会前来相助。


多多就抿嘴笑,说好。


她知道兰不过想试试书里英雄救美的桥段。


……


那天兰翻院墙出了李府。


好容易甩掉跟在后边的一只耳。


又用同样的手法上了钱家的院墙,溜进红颜苑——多多的闺房。


多多并不惊讶兰的到访。


她闻得到。


兰佩服多多的鼻子,多多也讶于兰的功夫。


尽管二人都无法也不想为对方作出解释。


见到多多,兰第一句话就叉起腰来抱怨,说这一路够辛苦,躲啊躲,躲啊躲,说完泄气的原地蹲下,屁股着地。


多多坐床边上,穿的很多多,兰永远看不出来她是化了妆还是没有,她转了面向,闻了闻窗外对兰说,有人跟在你后头。


兰把一只耳追她出来的事说了,不过总算还是甩掉了。

多多说没有,那庄主就在外头,候着。


多多的鼻子没出过错。


于是兰懂了,一只耳只是装作。她不想思考那背后的内容。


多多挪了挪,拍了拍旁边,兰就过来坐了,多多靠在她身上。


兰的身子很软,比所有男人都软。


多多的侧脸蹭着兰的肩头,问她,你这是什么衣服。


兰一拍大腿说哎你总算注意到了,我来这就是想给你看这身衣服,我做了好久,你觉得怎么样。


很合适你,多多笑说。


兰喜欢的就是这点,多多从不大惊小怪。


而多多也从来没有告诉过兰,或任何人,她的眼睛其实看不见。


……



枪鬼是最后一个到的。


傍晚,天不算黑,有夕照。


从靠近城墙的街区抬头,能看到太阳卡在城垛上,畏畏缩缩。


九煞原本的计划是到洛斯集合后的第一夜下手。


枪鬼的马车刚进洛斯,便接到来自园颐和的联络,说计划提前,等不到半夜了,现在就做。


枪鬼收了讯,车夫丁驾车,直奔李府。

 

在园颐和加入后九煞的联络工作便由她接手,与她的箭一样,讯息总能出现在她想要的地方。

 

……


兰从钱府出来,正撞上在附近转悠的一只耳。


一只耳见到兰,埋着笑,做惊讶状。


兰要他别装,她知道他是故意跟丢的。


一只耳说算了吧,你才不知道。然后背起手,与兰踏上回李府的道路。


兰挺喜欢跟一只耳一起走,


因为他什么也不会说,也不想告诉兰什么。


兰发现很难找到这种舒适的沉默。

 

两人穿过商业街,又走了段下坡,拐进通往李府后门的竹林小道时,一只耳停下脚步。


兰跟着停了,侧过脸看比自己高出一头的一只耳,对方的表情不大自然,不似平时的神态。


他低低叫了声兰的名字,眼睛却直直盯向李府后门,那里站着快剑山庄十二门生中的大弟子张孝念,正在值守。


张孝念望见师父与大小姐回来,远远地抬了下手。


兰想回应,手举到一半,被一只耳捏紧腕部压了下去。


兰早发觉一只耳是个礼数的人,认识以来便一直避免与兰有身体接触,突然被这样握住手腕,反倒有些不知所措。


一只耳问兰,身上有钱不。


兰说有。


一只耳说那好,麻烦去禄福堂买些煎饼过来。


可禄福堂远着呢,兰还没开脱,一只耳就说,你买好了我教你功夫。


兰果断,一言为定啊,转身就走。


啊,还有,一只耳又说,买好了也别急着回来,去德华楼等我,我过去拿,到时候有事跟你说。


兰揉揉被捏痛的手腕,走了。


一只耳听她走远,吸了口气,沿着竹林小道,朝李家后门抬腿。


李家静的出奇。


一只耳走近后门,与门口的门生招呼。


他喊他孝念。


他回句师父。


只是不知为何,回的很恍惚,张孝念脸色卡白,说话有些接不上气,眼帘低垂,全无以往的精神,嘴巴一张一合,像是在打一个绵长的哈欠。


方才远远朝二人招手,手也没能抬过胸口。

 

一只耳站在后门,没往里边走,余光扫了扫李府的状况,一只手放到了剑柄上。


孝念还没成家吧,他问他。


他说是啊,师父不是知道吗。


一只耳就说,是知道,不成好,不成的好。


一只耳空下的手摸了摸大弟子的头。


张孝念靠在墙上,连眨眼都开始费力了。


一只耳知道没有时间再说点什么。


对方身子一歪,往地上倒。


一只耳扶住,把他放平,合上他的眼睛。


是剑伤。


穿过心脏。


出血量极小,刺入部分恰巧断在体内。


伤者本人没能察觉。


洛斯没有这样的杀法。


一只耳起身,仗剑,冲进李府主厅,想确认员外安全。


跟他听过的那些故事一样——


自己来晚了。


李员外死了。


心脏穿孔。


倒在主厅中央。


四肢舒展。


主厅雅致,屏风上全是锦鲤。


一只耳第一次拜访李府就赞过这里。


大户人家好绣龙凤,员外却独爱锦鲤。


李员外笑,说取的跃龙门之意。


他小时候穷,村里发水灾,东西全冲没了。


他死命抱树,力竭的恍惚间看见昏黄的水里跃起一条猩红的锦鲤。


洪水里怎么会有鲤鱼呢,李员外跟一只耳说。


是啊,洪水里怎么会有鲤鱼呢。


一只耳附和一句。


讲这些的时候李员外已跻身洛斯四族。


财力人望该有都有。


自传也出了——


书型分类是职场励志。


封面用的也是锦鲤。


现在员外躺在地上。


像条画蛇添足的鱼,口唇大张。缺氧而亡。


员外的尸体让一只耳感到歉意——


如果自己留在这里,而不是追兰出去,或许不会是这个结局。


开办快剑山庄前,一只耳也曾在江湖走动,生死之事只多不少。


他冷静下来,没让后悔吞噬自己——


任务没有结束,兰还活着,自己还有义务。


一只耳查了一遍,李府不剩活口。


丫鬟,门丁,伙夫……


跟随自己的十二门人也尽数死绝。


全是剑伤,所有创口指向心脏。


杀手是剑客,毋庸质疑。


令一只耳感到诡异的是所有伤口的刺入角度几乎相同。


没有变招。


更找不出其他外伤。


一击毙命。单调、高效。


一只耳想了几秒,没检索到类似的剑豪。


扬名江湖的剑豪们多得益于进攻手段的多样。


譬如剑空。


听说光是剑柄那头就有五十几种变招。


一只耳看了看员外,又看了看屏风上的锦鲤。


员外信命,老占星星。


老说天上的石头跟地上人们的命运有关系。


一只耳不懂这些,跟着笑笑。


李员外就说他教养好。


兰啊,不懂事,你也说说她。


聊着聊着,话题总会回到女儿身上。


……


兰被一只耳支走,在去禄福堂买煎饼的路上。


背着手,一蹦一跳。


禄福堂位于小吃街的最边上,往里走几步便是整整占据五个铺面的赵氏炸鸡。


赵家乃四族之首,长公子赵力王臭名昭著。


曾有过因不满家丁对他鞠躬的角度将其身体反向折叠后塞进木箱的狂行。


兰很讨厌他。


经常对他作恶。


赵力王气吁吁的追在身后,别跑,给老子站好。


李员外头都大了——


求你安分点,惹谁不好惹赵家,赵公子的身手你是真没见过。


……


天色彻底暗了。


商铺全点了灯。


夜市的游人多了起来。


远方的主道传来有节奏的蹄响。


禄福堂的门口排着长队。


小吃街上飘着炸物特有的腻香。


兰饿了。


不知今天的晚饭有什么。


负责伙食的刘叔是父亲请来的大厨,却整日做些少油清淡的寡菜。


吃到口里没半分豪快。


像书中那样大口吃肉大碗喝酒的生活才是兰的向往。


好容易才轮到兰——


兰买了煎饼,单手拎着,沿着贯通洛斯南北的忘川河。


华灯初上,河中月影,船首涟漪。


一月的洛斯还浸在冬日的气息里,行人裹着绒衣,哈出白气。


举着风车的小孩跑过沿河的石板路,后边跟着年轻的父母。


兰看着他们,忘掉了一只耳的叮嘱——


买好煎饼再去德华楼。


赵 氏 炸 鸡


七人是黄昏至深夜出城的。


分四批。


四个地点,四个时间,四条路线。


四架马车,幕布遮帘。


知情车夫——甲乙丙丁。


七人化不同程度的妆,打不同程度的扮。


最先出城的马车载着李文化与处百花。


车内宽敞,两人坐着,对角线。


车里安静,都不讲话,随轮子晃。


李文化喝了酒,打嗝,处百花蹙眉,掩鼻。


一个时辰后夹在商队里出城的是王大明与楼黄鹤。


车厢里二人并排坐着,肩挨着肩。


再两个时辰,从东门走的马车,是麦克雷跟园颐和。


这俩面对面坐。


园颐和换了面具,仍旧挡脸。


麦克雷望着车顶,念念有词。


又半个时辰,枪鬼的马车出了西门。


车里独他一人,闭着眼,定住般。


七人身边都没武器。


九煞的规矩——凶器只得现场取。

 

顺带一提,这四架车里的人员分配,由抽签决定。


此行目标有四,七人便要分为四组。


二二二一。


必有一人落单。


分组前,枪鬼自觉退到圈外——若无必要,他不愿与人协同行动。


王大明告诉枪鬼,洛斯四族,赵钱孙李,依次下来,李家最薄,交于枪鬼。


枪鬼无言。

 

剩下六人参与抽签。


就结果而言,处百花很背,她不仅没有抽进她楼姐姐的队伍,还与李文化同组。


王大明与楼黄鹤二人则满意此签的结果,论配合,七人中当属他俩,也许该感谢那段牡丹铃兰的时光。


麦克雷、园颐和均无异议,他二位在此前的任务中组过几次,谈不上天衣无缝,至少分工明确,不拖对方后腿。

 

这三组分别对应赵钱孙三族。


分组一完,当即动身。


黑九煞收了命令,立马执行。

 

洛斯临海,港口城市,距首都有些距离。


四辆马车除驿站换马,全程不作停留。


头车预计四天到达。


负责赶车的四名车夫,甲乙丙丁,有些来头。


单凭这四人赶车连续四昼四夜,便知其非等闲之辈。


历次任务,奔赴目的的途中,九煞没见过他们进食,也没见过他们排泄。


驿站休息方便的片刻,这四人也不离马车。


聊起天来,翻来覆去,几句话——


我是甲,车夫,要到那里。


我是乙,车夫,不用找零。


我是丙,车夫,马上就走,不特殊俗服务。


我是丁,车夫,丁。


四人穿得车夫,长得车夫,做的也是车夫,外表而言,极难给人留下印象。


且四人专注赶车,极其称职。

 

九煞去边城行事那次。


李文化跟园颐和,厢里打起来,车顶都掀飞一半。


丁赶着车,一如既往。

 

总而言之,首都至洛斯,少说四天。

 

现届七杰中,处百花资历最浅,加入时间亦是最短,作为九煞只出过几次任务,此回首次与李文化同组,自是厌恶难当。


她老想弄死他。


从她在楼黄鹤房里撞见到他的那天起。


而一直阻碍将其付诸实践的理由——


她的自知之明。


即便拿出压箱底的功夫,也只有不到一成的把握。

 

处百花有时会想,李文化肯定不是楼黄鹤唯一有过的男人。


以前不是,以后也不会。


每到这里她都很难过,用力摇头,强迫自己默念些别的内容。


对于纯真,百花宫的人普遍有一种美好的向往,因为不离开百花宫,她们可以保持这种幻想,可离开的人迟早会发现,世界是个商场,在那里,对纯真的定义不一样,你可以和很多人在一起,进入很多人,或者让更多的人进入你,但仍不失去一些真正重要的东西,但你没法让人相信,或者让自己相信。


七杰里,处百花的情感归属早非秘密。


不如说她乐意公布。


好比公开宣读所有权便能让其他觊觎者退避。

 

李文化刚知道的那会,咧个嘴,跑过去,说你这要在西国,得被烫死,他们把你绑到柱子上,头顶给你灌沸水,浇到你头盖骨露出来为止,是吧雷子。


麦克雷摇头,说李太刻薄,爱有很多形式,我们要包容。


包你奶奶的容,李文化说,你什么都不是,什么都能容,谁要你容了。

 

那会儿处百花听过李文化风评,知他看谁都不顺,都喷。


她望着李文化瘦长的背影,想,选不了自己喜欢谁总好过选择谁都不喜欢。


你这种还是死了好。有次她跟李文化说。


李文化就往地上吐痰,说屁大的丫头懂个蛋,老子给你讲个道理,你听好了,你越恨谁谁就越死不了。


处百花说我最恨别人喊我丫头。


李文化就笑,说是啊,我知道。

 

……


第二辆车里坐着王大明跟楼黄鹤。


这俩要和睦许多,比起李处二人的落差。

 

楼黄鹤靠着王大明。


他俩坐高般配,楼黄鹤头一歪,刚好搁上王大明肩膀。


行路上,两人都没睡着,瞎聊。

 

楼黄鹤问你之前来过洛斯吗。


王大明说没有,你呢。


楼黄鹤来过。


说来过也不确切,洛斯之于楼黄鹤并非来过这般轻描淡写。


老点的洛斯人说不定还记得她,


在洛斯还名正言顺搞选美比赛的那几年里。


我小时候住在洛斯,楼黄鹤说,住了很久。


自打成了剑空,王大明便不再喊楼黄鹤作姐姐。


改掉这个习惯花了些时候。


可北国第二就得有北国第二的样子。


做什么像什么,是不。


……


说起洛斯的赵家,那钱孙李可比不了。


四族里名声最响,行头最亮。


赵家的祖上,乃北国开国五将之一的赵是以——


即霸山将军。


当年建国,开发布会,武皇帝论功封赏,轮到赵是以,这、霸山将军竟当众人之面,放弃似锦前程,情愿离开都城,到洛斯看海。


众人皆奇。


武皇帝不奇,准了,没表意见,也不问原因,挠了挠脑袋,赐了面金牌给那赵是以,说是以,这牌子你拿好了,全国上下只此一面,见牌如见朕。


此话一出,本已平身的文武百官又跪了下去,跪那牌子。


赵是以也要跪,武皇帝摇头说你不用了。


后来赵是以携妻儿到洛斯,做小生意。


奈何名气过大,干什么都轰动。


加之赵将军喜好烹饪,想更多人尝到自己手艺,一来二去,干脆开了饭馆做炸鸡。


当年的北国还没谁吃过炸鸡,听都没听。


据赵是以说是年轻时随兵远征毛人学会的。


总之没要多久这炸鸡就出了名,从将军做的炸鸡,到做炸鸡的将军。


重点移了,品牌也起来了。


成了后来的洛斯名物——赵氏炸鸡。


现在的赵员外是赵是以的曾曾曾孙,也不知道具体有几个曾,反正是将军后人。


……


四天后。


麦克雷跟园颐和的车是第三个进洛斯的。


麦克雷体型大,相貌显眼,全程待车里,不露脸。


园颐和裹了胸,做行脚僧打扮,宽布袍子,脑袋上扣个竹篓,下车排队买炸鸡。


买了拎回车上,竹篓下掩着,鸡皮松脆,嘎嘣嘎嘣。


吃了会,透过竹篓眼子看麦克雷。


袋口朝他,伸手递递。


麦克雷摆手,我一点不饿,谢谢你。


园颐和说了什么,麦克雷没听明白——嘴里不塞东西都没人听懂,塞满东西就更别谈了。


麦克雷点头。


园颐和觉得麦克雷礼貌,相比每次都回你他奶奶在说什么的李文化。


麦克雷见园颐和吃的起劲,便挑话题说炸鸡这东西他小时候吃过好多。


园颐和应了声,嚼个不停。


北国的炸鸡有你们北国自己的味道,这很好。麦克雷想了想,蓝眼睛里盈着水,可那不是我想要的。


对外麦克雷总宣称自己是北国人,到了园颐和面前他却不愿掩盖什么——他认为讲不清话的人比较能够保守秘密。


他对园颐和讲过故乡的事情,他的故乡——


那个所有男人都往自己身上喷香水的地方。


他不知道园颐和听不听得懂,想不想象得到,毕竟得到的反馈只是一些难以理解的音节。


这俩此行的目的是除掉孙家。


麦克雷说等入夜了就动手。


园颐和赞同。


敲敲车窗,让丙将车停到隐处。


结果这刚停稳当,还没来得及拿出目标画像温习一道——


马车门便被咚咚敲响。


咚咚咚。


咚咚咚!


节奏与力度皆表明来者的无礼。


麦克雷掀开帘子一角,窗格子望过去,一张生面孔——


年轻人,肥头肥脑,油光满面。


两颊堆起的脂肪硬是把眼挤成了缝。


额上豆大的汗珠流向下巴,沾湿的衣衫黏在身上,肥硕的身体蒸笼般冒着气,光是看见便嫌热。


营养过剩的典型。


有何贵干?麦克雷不开门,隔着车窗问那胖子。


胖子说我看到有个僧人买肉吃,还上了这车。


麦克雷瞅一眼园颐和,后者停了吃鸡的动作。


麦克雷说孩子,你是看错了,车里就我一人。


胖子听完就怒了,震着嗓子,脖子比脸还粗,用声带里都夹着脂肪的声音说老子怎么会看错,老子怎么会错?你们外边来的吧,知不知道老子是谁?


麦克雷摇头,园颐和则想——又不是李文化,干嘛成天老子老子的。


“城里所有炸鸡店都是老子家的!”发现自己并不如自己所想那般声名远播的胖子,气急败坏的吼叫了起来。


麦克雷挑眉——


园颐和也从这话里觉察了什么。


请教阁下尊姓大名?麦克雷选了自认为得体的问法。


赵员外是我爸!


——得了如上回答。


这下两人会过来了,目标集里确有此人画像。


此细眼胖子乃赵家长公子赵力王——


李文化与处百花的目标之一。



近来李员外烦心事多。


看星星是其一,姑娘不听话是其二。


当然还有其三其四其五。


生孩子是个怪事,


李员外老婆临盆前,府上请了一群产婆,所有门开了缝,有个产婆说,老爷您不能留屋里头。


李员外就到外头,急,踱步,来回走。


那会李员外已经混出头了,有了府。


占卜婆呢,还在街上乞讨。


李员外看到她,亲自跑过去赏了,问占卜婆,想讨个好彩头,还暗示如果回答的足够吉祥,再赏。


问什么呢,一下子也想不清楚,挺模糊,反正希望孩子好吧,所以就问这孩子好不好。


结果占卜婆说她好不行,得你好,你好了她才能好。


那会李员外正在事业巅峰期,开始听惯奉承话,并迅速忘记了自己的来历。


这占卜婆的回答让他有点不舒服,但也说不出,于是转身就走。


孩子生下来,湿乎皱巴的一坨,看了就难受。


百日抓周,放着毛笔宣纸丝绸围棋不碰,一抓抓个大铜钱,捏在手里到处砍到处割,像抓了把刀。


慢慢长大了,五官清楚了,定位了,离好看却是有些远了。


李员外从没搞明白过那套说法——父母眼里儿女怎样都美。


他真没觉得。


狗生狗,猫生猫,女儿脸让他想到自己的童年。


倒非丑到愁嫁的地步,只是李员外客观的认为他的女儿排不进美人之列。


不过想入员外家门的可谓数不胜数,不乏上等货色。


所以李员外根本不担心这个,他头疼的是他那姑娘没半点姑娘样——


青春年纪,不娴静、厌笔墨也就罢了,偏偏迷上侠客小说,崇拜江湖道义、个人英雄,吵着嚷着要习武。


还老幻想,把自己代入书中。


更糟的是,每每代入的都是书中的男角儿,干的都是以一敌百、英雄救美的事。


李员外为此专门咨询了洛斯城里的教育协会,协会的人说您操这心干嘛?这叫德智体全面发展,素质教育落实得当,谁规定女孩就得有个女孩样?再说这女孩样又是谁规定的?现在我们不能搞定义,定义就是规范,这不先进,您看这几年咱们洛斯连选美都不办了。


李员外说是啊,孩子高兴就好,大人不该插手太多。


可心里压根没这么想,自己好歹有头有面,三十来岁才得一女儿,现在人过中年,上进心是淡了,求安稳了,但须得落个好名声,来个软着陆——他李大员外的女儿为未来李家的形象代言,那必须是大家闺秀,得有气质,有范。


不能舞刀弄棒癫癫疯疯,害别人扯闲。


……


李员外请来一只耳的第一天,就把自家女儿锁进了房。


还置下任务——这几天,你给我老老实实房间里面看诗写字,这些,这些,都要记,我要考你的,我这个考也不是硬背,我跟你谈花,谈柳,随便聊,但你得把这些句子插到对话里,得自然,不能突兀。


说完,门一锁,走了。


…… 


一只耳一早就在府上转悠。


十二弟子,加他一个,分了四班,照着地图,划了位置区块,轮着转。


转到庭院的水塘边上,一只耳扯个理由,支走弟子。


他察到气息,但没看着人。


兰,他手一背,向着塘说。


塘边的花木丛中应声坐起一人,她朝一只耳吐舌头。


一只耳说兰,你不能做这动作。


什么动作。


这个,一只耳张嘴,指了指里面的舌头,但他没往外吐。


照理说李员外千金与快剑山庄庄主二人相称起来应该更加官方,或者更有距离感些。


一只耳猜这姑娘八成又是撬了门锁潜了出来。


……

兰是个天才,一只耳曾这么对李员外说。


他见过兰撬锁的手法,哪像什么大家闺秀,倒似娴熟的惯偷。


然而兰并没有特意学过开锁,据她自己讲,是看了本叫做绝世大盗的小说,里面对开锁提及一二,她依葫芦画瓢,自然学成。


一只耳后来托人去买那小说,自己看了半天也没闹明白开锁的原理。


兰不光喜欢侠客书籍,还喜欢里面虚构的招式、功夫。


总在模仿,研究。


一只耳告诫过她,说写武侠小说的都是不懂武功的,那里面流派,神乎其技,都不现实,要想习武还得从基础抓起,就是说你得练习,从最无聊的开始练习,我听一个西国来的讲,他们学画画啊,不能一开始就画你喜欢的东西,得先画线条,花一万道,一亿道,画的你的笔都成了刀。


兰说那是蠢人走的路,蠢人不喜欢聪明人干什么都跑在自己前头,就说打好基础打好基础,编些重复的事拖人家进度,张大哥你看我这个,说完就朝天打了阵拳风,树上一只鸟应风落到地上,惊的一只耳瞎愣,说你这谁教的。


兰回答了个书名,一只耳听过就忘,那些书名全都差不多,修仙入魔遮天什么的。


……


一只耳看从木丛里坐起来的兰,说你又撬锁,不好好念书。


兰说死板的东西有什么好读。


左右盼盼,见没人,这才站起来,没敢站直,猫个腰。


兰在女人中算高的,长发盘着,普通身材,圆脸,五官都在位置上,没啥特点。


一只耳注意到兰的穿着,他不知道那是什么。


他想到无数片树叶在水里摇荡的波纹形状。


没等他问兰就压着声音自夸,张大哥,这颜色有趣吧,叫迷彩,我自己做的,隐蔽用的,天人合一,所以你刚才没看到我。


一只耳回味了一下,他想这叫迷彩的玩意大概也是兰的诸多模仿物之一。


又是哪本书里看到的。


正因为它们来不到现实,书里的东西才在书里。


一只耳十岁就明白这道理。


兰却破了这规矩,不止一次。


一只耳总想,如果兰是个男人。


大概李员外也这么想。


所以取名叫兰。


一只耳本想建议兰去京城,他听说那边每月都有比武排位,还是御前,赢了能进七杰,不限男女。后来打听才知道这擂台赌命,不存在认输的规矩,就打消了念头。


……


兰对一只耳比了个嘘。


一只耳知道她要溜出去。


换做往常,自己来李府指导家丁,对兰的自由自然不加管涉。


可如今他出任李府保卫,职责不同。


他明白兰的安全是保卫李府的第一要务。


所以他道了歉,说这次不行,我得让你回你父亲要你待的地方,我不能白拿员外的钱。


说罢让开,作手势请。


兰不动。


一只耳没辙,松了袖口,手隔在袖子里,伸过来拉。


兰避开了,说我没事,张大哥你还是保护我爸吧。


一只耳说这不由你定。


那就没法了,兰露出恶作剧时才有的表情。


一只耳知道这姑娘又有坏点子了。


他有时间在她施展什么前将她制住,但他没有,他迟疑了一会,不愿承认他在等候。


兰眨了眨眼睛,说张大哥,看好了哦。


下个瞬间,


一只耳眼前这个着奇装异服的圆脸女孩,仅用两步助跑,便生生踩上李府围墙,无视坠力的蹬踩墙面,直直冲上几仗高墙。


一只耳看的直傻,心说这不是书里唬人的吗,轻功啥的。


上一次听到类似传闻还是说京城那边有个嗑药的疯子仅凭双脚跑上垂直的城墙。


于是他发现传闻这种东西也不全是骗人的。


一只耳打点情绪,从门口追了出去。


孙 大 官 人


孙大官人小时候住沿海。


那会他还不姓孙。


他有个很长的名字。


什么什么,点,什么什么。


他的姓名。


准确的讲,是名姓,姓在名的后面。


就像有一天独对孤说你让我站你前边试试看行不行。


二十岁,他做梦了。


梦里的人告诉他世界是圆的。


也就是说,如果他从大海出发,朝一个方向前进,笔直前进,他终将绕过一个圆圈从另一头回到他自己的庄园。


这个梦改变了他。


而用他家人的说法,他被这个梦毁灭了。


他们说如果世界是圆的那么我们一定活在球形的顶端,因为越往下走坡度越大,最后会滑下去的。


滑下去?


是的,克里斯汀,你会滑下去。


下面是啥?


地狱吧。


六月的一天,他出发了。


一艘昂贵的船,以及二十二个从精神病院找来的愿意陪他去地狱看一看的疯子。


原本是二十一个。


离开前他在走廊上撞到一个倒着走路的女人。


女人的眼睛在灯光下呈现出一种不断变换的颜色,这种变换很难察觉,像阴天里一天到晚的光线。


他问女人干嘛倒着走。


女人说因为未来在我身后。


他请她上船,他问她想不想成为第一批活着到达地狱的人,她摇头,然后跟他上船。


当然,是倒着上去的。


总之,


六月的一天,什么什么点什么什么,在一个梦的指引下抛弃了属于他的堂皇生活。


一艘昂贵的船,以及二十二个从精神病院找来的愿意陪他去地狱看一看的疯子。


他出发了。


那天不是任何日子,所以没有任何纪念价值。


……


他们航行。


途中他爱上一个疯子。


疯子和爱情总是很近。


后来他爱上另一个。


再后来又一个。


再后来船员陆续死掉,仿佛骨牌推倒。


再后来船变小了。


没被冲散的几人坐着救生筏在海上漂。


关于终点他们想过很多,地狱,悬崖,乃至地底的星空。


唯一没有想过的,也正是他们后来看到的——


另一块大陆。


海的对面有另一块大陆。


大陆上有另一些国家。


那里的女人穿着轻若无物的绸纱,用鸟儿一样的声音说话,起风的时候仿若一种流动的舞蹈。


建筑多是木造,切口与切口咬合如同积木,搭着数不清的幔帐,五颜六色,像一只只鸟笼。


他们呆住了。


他们从未想过世界的东方。


这里没人听过大炮,也没人关心蒸汽能顶起多大的重量。


……


二十二个疯子。


活下来的只有巴顿,麦克阿瑟,以及夏娃,那个倒着走路的女人。


这就是孙大官人到达洛斯的经历。


他和巴顿,麦克阿瑟,以及夏娃。


……


他一眼就看到赵家城了。


那是洛斯最大的建筑。


他相信那里住着领主。


他们朝那行走,衣衫褴褛,久经漂泊。


所有人都盯着夏娃,不仅因为她倒着走,更因为她的皮肤。


夏娃是黑的。


那是在几万年的日晒中沉淀出来的,历史的颜色。


后来,夏娃成了孙大官人推销遮阳帽时的广告。


——你们看,她就是晒太多了。


广告里说。


——她很后悔没能早一点买遮阳帽。


……


总之他们见到了赵员外。


他以为这位眯着眼睛的年轻人是这儿的领主。


其实不是,员外不是官职,员外啥都不是。


——有什么可以帮到您的。


赵员外用他们的语言与他们交流。


他很惊讶。


——您并不是第一个对海对面感兴趣的人。


员外笑着提醒他。


那时的赵员外没有子女也没有成家。


他看着赵员外,犹豫了一下。


——您可以借钱给我吗,不用很多。


——您想做什么。


——我到了这里,很累,我们不想走。


他生硬的说,他想在这生活,他和他的朋友,做些生意,了解这片土地,然后决定要不要把爱放在这里,您知道,每个人都得找一块地方放爱。等一切妥当了,他会买条新的船,继续往东,证明世界是圆的,或者下地狱。


赵员外仰头,朝一个不存在任何东西的方向侧耳,仿佛倾听着什么,过了会,他点头。


——您看起来不错。


他用他们的语言模式对他说。


——我可以让您和您的朋友在这生活,我会提供所有您需要的东西,当然,我有一个简单的要求。


——您说。


——我想借用您身边这位黑色的朋友。


——多久。


——八天。


赵员外竖起两根手指,说出了这个让北国朝廷无比反感的数字。


员外看不到夏娃的脸。


她站着,背对所有人。


索多玛食女症——日历

1.

 

雏固执的盯着会计楼入口的装饰日历。

 

它注意到,日历上的数字以某种循环缓慢的运行。

 

每天早上,一个人,可能是保洁,也可能不是,有时是园丁,有时是接待,总之这个人走过去,撕掉最外面的那页。

 

造成的结果是,每天的日历都比昨天薄上一点,尽管很难分辨。

 

雏认为这份默契非常古怪——

 

他们只撕一页,一天一页。

 

一个人撕过,另一个就放弃。

 

反之亦然。

 

就像一场商量好的剥皮游戏。

 

一点一点,一层一层。

 

没人发现他们在干这件事情。

 

或者所有的人都默许。

 

这些人就这样剥去日历的面皮。

 

怀揣某种深沉的耐心。

 

持续不断的剥下去。

 

总有一天,雏相信,一定会露出最难看的一页。

 

那一页才是日历的真相。

 

是日历的脸。

 

……

 

入口的日历挂的很高,雏够不着。

 

它向娼招手。

 

娼走过来。

 

雏指日历。

 

娼从后面将它抱起,雏扯住日历的一角,用力将它撕掉。

 

——这个啊,一天只能撕下一张。

 

连娼也这么讲。

 

他也是剥皮游戏的一员吗。

 

……

 

同天下午,娼递给雏一本日历。

 

娼翻开第一页,对雏说,

 

——任何你喜欢的撕法。

 

雏翻看日历,最终指向日历上的一个数字。

 

日历中的每页都有这个数字,似乎只有这个数字是不变的。

 

594。

 

——这叫年。

 

娼不知道雏能不能够明白。

 

他那时才发现自己似乎忽视了关于时间的教育。

 

——今年是第594年。

 

雏安静的听着,小小的指尖划过5的烫金边。

 

——这里的594是指,从拉斐尔大人划定的元年开始,总共度过了多少年,这个元年呢,就是……嗯……

 

娼不明白为什么,在客人面前巧舌如簧的自己面对雏时经常陷入词穷的境地。

 

——时间,我们来说时间。

 

娼用日升日落作为一天的总结,并尝试引入分段的概念。

 

——为了方便,我们把时间切开,等距的切成一片一片。

 

娼摆出手刀切菜的样子。

 

——我们很残忍。

 

撕。

 

雏撕掉日历最上的一页。

——一天过去了。

 

娼说。

 

撕。

 

撕。

 

撕。

 

撕。

 

撕。

 

撕。

 

——一周过去了。

 

——……

 

——如果你撕完一本,一年就会过去。

 

雏歪头。

 

这不是它想听的答案。

 

它撕着日历。

 

嘶嘶,嘶嘶。

 

越来越快,越来越快。

 

每页都一样。

 

每页都很新。

 

没有褶皱和疤痕。

 

每页都是脸皮。

 

每页都是面具。

 

……

 

雏像一只撕毁日历的机器。

 

娼望着散落满地的纸页,产生了一种担忧与惊喜并存的心情。

 

破坏冲动。

 

他从雏的行为中看见了这种。

 

那是人类独有的,为了破坏什么才降生到这个世界上。

 

为了更有效率的破坏什么才领悟了创造。

 

他摘下雏的面具,看进那双不对称的眼睛。

 

……

 

再后来,雏用小刀削掉了楼底小黑狗的面皮。

 

娼为它处理被抓伤的手臂。

 

那天起。

 

他告诉雏,以后每一个收集作品素材的夜里,我都会带上你。

 

……

 

而今天就是那样的夜晚。

 

娼让雏在入口等候,自己去准备需要的【工具】。

 

雏固执的盯着入口处的装饰日历。

 

——欢迎光临。

 

背后是接待的声音。

 

有客人进来。

 

——请问您有预约吗。

 

——我找娼小姐。

 

娼的名字让雏扭过头去。

 

它看到的是一根晾着衣服的人形长杆。

 

瘦骨嶙峋。

 

卡其布的多袋裤,宽松的连帽卫衣,双肩的缝线落到靠近手肘的大臂。

 

两袖卷起,枯瘦的手指骨节分明,外面包着一层薄薄的手皮。

 

雏瞅着那些指头,总觉得少了点什么。

 

 

2.

 

索多玛的夜晚,繁华街的人流。

 

经过一扇橱窗时路西法稍稍停步。

 

那是一间咖啡店。

 

人们为这种苦涩的液体付钱。

 

这些液体的唯一作用是延长夜晚的清醒时间。

 

透过玻璃橱窗,路西法望见半透明的自己盖在店里三三两两的客人身上。

 

微妙的画面。

 

客人们在他体内举杯。

 

公园与城市的交集。

 

有点恶心也有点神奇。

 

他持续打量玻璃中的自己——

 

直筒长款外套(双排扣,酒红),立领衬里(黑),格纹西裤(藏蓝),鞋(皮质,不明白具体种类)。

 

——这是潮流。

 

爪说。

 

就像一滴水融进一杯水中。

 

如果我们要走进繁华街,我们必须这么做。别试着盯着其他人看,不能有超过两秒的眼神接触。走右边的人行道。低头看脚。想一件事情,一个目的,想你正在前往这个目的的路上。时间很紧。走快一点。

 

就是这样。

 

这就是扮演城市人的诀窍。

 

没什么比这更简单了。

 

——那是对你来说。

 

路西法从橱窗收回视线。

 

原本随意披散的脏发经过数次清洗,过长的部分被简单的扎起,发线整齐。

 

爪仍不满意。

 

——应该架副眼镜。

 

因为路西法双目无神。

 

狭长的眼缝,过小的瞳孔,焦点模糊。

 

总是一副缺缺的模样。

 

爪仍不能从这双眼中看出路西法帮助自己的理由。

 

——就是两只眼睛里面没有神。

 

沉默。

 

两人并排,沿着人流的方向在繁华街上走。

 

路西法想这些城市人根本不需要坟墓,他们活着的时候就已经被其他人给埋住了。

 

——你见过祂不。

 

路西法盯着交替前进的脚尖。

 

他早爪是从城市来的。

 

——你指安多奈?

 

路西法点头。

 

——没有,但祂肯定在。

 

——经上写他用七天创造了这里。

 

——你不信?

 

——小食说有一种东西,会炸,不用五秒就能毁了索多玛。

 

沉默。

 

他们到达会计楼,在一个合适的时机左转,钻进墙与墙的缝隙,来到后巷。

 

用来处理厨余垃圾的后巷飘散着一股诡异的腐香。

 

他们看见一条奄奄一息的黑狗,溃烂的脸部叮满了恶蝇。

 

爪仰头,从背面观察七十七层的会计楼。

 

与路西法不同。

 

爪的眼睛大而灵动。

 

薄薄的一层膜,水比别人多。

 

……

 

爪在先前的旅馆房间换掉了贴身的胶质装甲,以一种路西法不能明白的方式裹平了胸部的弧突。

 

——呼吸困难。

 

爪如此评价。

 

在为小食购买卫衣的店里,爪为自己选择了内搭浅蓝衬衫的短款夹克(琴黑),高腰九分裤(牛仔布),露指靴。

 

窄短的上衣强调了有曲线的臀部。

 

——为什么要买前面开口的破鞋?

 

这么问的小食正把自己塞进多袋裤与卫衣的笼子里。

 

——为了方便。

 

爪用右侧脚跟轻撞左脚内侧的踝骨。

 

路西法惊讶的看到他的十根脚趾前部也弹出了与手类似的爪勾。

 

 

3.

 

娼从二楼下来时正好见到那位客人。

 

黑卫衣,短檐渔夫帽,略微佝偻,过长的手臂垂至两膝。

 

——你好。

 

客人抬头,帽檐的阴影中露出眼睛。

 

杀过人。娼想。

 

而且很擅长。

 

——您好。

 

娼走下台阶。

 

客人比娼高出半头,可能有一米九。

 

缺乏保养的皮肤自然粗糙,呼吸均匀,身材瘦削。

 

宽阔的裤管掩盖了腿型。

 

从脚的方向判断,有严重的外八倾向。

 

——你是娼小姐。

 

客人是第一次见娼。

 

就像所有人一样,他的目光停在娼的脸上。

 

——你真漂亮。

 

他诚恳的赞扬。

 

娼淡妆,稍稍下垂的眼角显示出一种温柔的印象。

 

——不好意思,娼小姐今天不方便……

 

——没关系。

 

娼摆手,打断为他解释的接待。

 

——您可知道我的规矩?

 

——门口的人告诉我,这里的头牌用硬币做决定。

 

——您随我来。

 

娼转身,垂下的左手朝一旁的雏打出一个像是驱赶的手势——别靠近。

 

客人没有漏过这个动作,但他什么也没说。

 

……

 

路西法在会计楼背面的后巷找到一叠捆好的旧海报。

 

或许当初加印了不少却来不及使用。

 

海报上印着近几年的会计楼头牌。

 

很浓的妆。

 

站在一棵开满粉花的树下。

 

花瓣飘落,头牌斜开纸伞,以展示侧颜的姿态回头。

 

标注的名字是娼,女字旁。

 

爪打量海报上的人。

 

——总觉得在哪见过。

 

路西法也盯着海报。

 

他的关注点在树。

 

索多玛没有开满粉色花朵的树,是画出来的。

 

爪将海报竖在自己的脸旁。

 

让娼的脸与自己处于平行的位置。

 

——他和我,谁漂亮。

 

——他。

 

爪鼓起嘴巴,

 

扔掉海报,弹出四肢的爪,沿着楼壁朝上攀爬。

 

……

 

娼领客人上楼。

 

清洁过的木制台阶相当干净,似乎经过专门的剥旧处理,显出漆料脱落的焦木色泽,颇具年代之感。

 

大部分的客人会主动与娼搭话。

 

而这位不在其中。

 

——您是公园来的,对吗。

 

——对。

 

客人说,

 

——早知道就不换这套了。

 

被识破的客人反倒放松了姿态,更加佝偻起来,双手伸进渔夫帽的帽檐肆无忌惮的挠抓。

 

娼瞥见结在客人耳垂处的厚重血痂。

 

——您的食指怎么了?

 

——没了。

 

客人摊开双掌。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您介意告诉我是怎么回事吗。

 

——我讨厌枪。

 

客人两颊深陷,颧骨突出,忽明忽暗的光照下,面部的阴影让他看起来像一只披着皮肤的骷髅。

 

讨厌枪?

 

——我不明白。

 

客人眨动眼睛,用有些调皮的语气问娼。

 

——你用哪根指头开枪?

 

——原来是这样。

 

娼想了想。

 

——可索多玛很早就禁枪了。

 

——那是城市。

 

——公园不一样?

 

——不一样。

 

——很多人有枪?

 

——很少。

 

但有人有。

 

总有人有,因为枪很强,会招来弱小者们的渴望。

 

……

 

电梯行至娼的楼层。

 

娼带客人穿过缀满灯笼的走廊。

 

沿途的房间一律纸门纸窗。

 

烛火将放大的人物剪影投在纸上。

 

夜晚是会计楼最盛的时光,臃肿的欲望在烛火中前后摇荡。

 

娼在进入房间之前停下。

 

——方便告诉我您的称呼?

 

——我准备了一个好听的假名,不过我不喜欢。

 

娼笑了笑。

 

——小食。

 

客人说。

 

——食指的食,希望你记好,有一天这个名字会统治金属帮。

 

 

4.

 

伊甸庭园位于索多玛城区中央,临近医院与受膏者广场。

 

庭园有一处入口,依靠市民证进入。

 

每月开放一次。

 

通常在安多奈感恩日。

 

市民鱼贯而入,瞻仰庭园森林中生养一切的巨大母箱。

 

这是广义上的。

 

索多玛人的认知就是这样。

 

那里是伊甸,那位是母箱。

 

——一个运行了几百年的伪装。

 

药师告诉小食。

 

真正的伊甸不是地名,不是庭园,而是一间房。

 

立下誓约的人才有资格看到。

 

立约的证明是一把钥匙。

 

——至于钥匙,任何一把你们都没可能拿到。

 

……

 

娼拉开纸格门,将小食引进客房。

 

房内点了熏香,雾烟缭绕。

 

侧面的墙上挂着水墨画,下方对称摆放着一对青瓷瓶,没有插花。

 

梨木高背椅,镂有古朴植物的椅背曲度适中,贴合脊骨。

 

小食与娼相对而坐。

 

娼为小食奉茶。

 

——您不是来同我做事的对吗。

 

——我倒是想。

 

——您要什么?

 

——找你借件东西。

 

——您说。

 

——一把钥匙,用来打开伊甸。

 

——您指市民证?

 

——不是你们城区中间那块摆出来给大家看的地方。是真的伊甸。一间房。我听说是一间房。我相信我听到的。

 

小食的语气完全不像玩笑。

 

公园人的眼中燃着火烛的幽光。

 

小食重复了一遍。

 

娼落入困惑。

 

伊甸,真的伊甸,一间房。

 

——我想找你借把钥匙,我有事问母箱,真正的母箱。有人告诉我你有钥匙。

 

——客人……

 

小食读不出娼的表情。

 

对方似乎真的一无所知。

 

不管怎样,小食不打算细致研究城市人五官与心理的动态联系。

 

房间东面位于会计楼外壁的窗户忽然有节奏的敲响,娼被声响引开注意的瞬间,小食枯瘦的手臂越过茶桌的直径倏然伸长。

 

刀尖在距对方喉咙几毫米处停住。

 

小食精准的把握刀尖与肌肤的距离,迅速起身绕到娼的后方。

 

娼平静的盯着刃上的寒光。

 

——您的臂展比看起来还长。

 

——有很多人吃在这个亏上。

 

发出响声的窗口从外侧拉开,爪翻身进来。

 

——所以你真的会爬墙。

 

小食比娼还惊讶。

 

爪带着遮过鼻梁的口罩,用束带将娼的手脚绑牢。

 

……

 

——你干嘛不叫?

 

小食问娼。

 

——您觉得有几个人会在意会计在会计楼里叫。

 

——你可以惨叫。

 

——那多不好。

 

娼仍然坐在梨木椅上,背过的双手绑在椅背之后,双脚也与一条椅腿捆牢。

 

他前倾身体,象征性的挣扎,领口的衣物因动作露出空当,肌肤鲜嫩。

 

爪在娼的背后。

 

不进入娼的视野,也不打算暴露声音。

 

小食研究了一会纸格门的构造。

 

——这玩意是不是锁不上?

 

——有扣的,您抬头看。

 

小食将栓卡进扣槽。

 

——放心,我待客的时候没人敢进来。

 

娼的冷静出乎小食的意料。

 

小食与娼对视。

 

几秒。

 

小食揉了揉额头上的皱,上前用刀替娼松绑。

 

——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无聊,如果你帮我们。

 


索多玛食女症——眼睛


1.

 

路西法将紫行者中的所有现金带在身上。

 

很大一部分是锈收集的。

 

对公园人来讲,这些标有数字与图案的纸张无法为争抢肉女提供丝毫助益。

 

但城市那边认这类东西,

 

有时候,他们看到它,就不会顺着手臂往上看你。

 

城市人不会承认的是——

 

每周中总有一天,那一天中里总有一分,或者一秒,他们羡慕公园人。

 

《我在公园打地铺》连续六十天畅销索多玛城市书店。

 

作者接受采访时表示作品内容源自亲身经历。

 

没人质疑。

 

……

 

离开药师的房间,

 

三人在东西不辨的浑浊迷宫中选择了一个方向。

 

关于离开,最简单的办法就是笔直的走。

 

——法,你说要是有这么条直线,一直延长,穿了整个世界,我们又有用不完的时间,一直走一直走,最后会到哪?

 

——你先把血擦了。

 

——别管,你听我说,世界地图,我见过的那张,上下是平的,两边是弧的,像个快被挤扁的桶,这样(比划)。

 

——什么平的弧的……

 

——就是边界,这个世界有边,你不想看看边外面?

 

——那不是边。

 

爪打断小食。

 

小食瞪大眼睛盯着爪。

 

爪说世界是圆的,你看到的是展开的平面,如果真像你说的一条直线,朝一个方向一直走,很多年后你会回到你出发的起点。

 

小食摸了摸没有耳垂的耳朵,

 

然后摇头,

 

——不可能。我走到终点不是为了回到以前。

 

……

 

他们入住城区边沿的自助旅店。

 

用路西法的现金。

 

爪按了手印。

 

房卡像吐司机里的吐司那样弹了出来。

 

叮。

 

……

 

旅店是拉斐尔行过的奇事之一。

 

某天。

 

大概是很多年前。

 

他召集庞大的建筑团队,亲自指挥。

 

选址,勘察,浇土,绑钢筋。

 

所有工序,直到解决水电。

 

——不设接待人员,一个也不。

 

一切自助,面向所有有城市身份的人。

 

城市人在柜台按下手印,交钱拿卡,去他们选择的房间。

 

索多玛应该有这样的建筑。

 

拉斐尔说。

 

当你走到一个点,你可以找到一个房间。

 

不是家,而是一个房间。

 

这里是索多玛,没人离开也没人进来。

 

但我们应该拥有旅店。

 

旅是旅行的旅。

 

拉斐尔为建筑命名。

 

他没有解释原因。

 

……

 

——在城市行动,我们必须改变。

 

爪脱下雨披,露出贴身的连体胶衣。

 

路西法伸手戳他肚脐。

 

奇怪的腰臀比。

 

——我不能一直戴着头盔,小食,你也不能穿成现在这样,还有(他的视线在路西法与小食间来回)你们要好好洗脸。

 

这个语境中,洗脸的意思是洗澡。

 

爪将小食赶进洗浴间。

 

蒸气蔓延。

 

……

 

大镜子前,

 

依次褪掉的是黑T,鸦羽,皮裤,眼线。

 

他开始搓脸,

 

双耳的血画出他的下颚线。

 

对某些人,洁净与污染有着相同的逻辑。

 

一旦开始,就希望它们变得彻底。

 

彻底的肮脏或彻底的干净。

 

小食洗了很久。

 

他在打结的乱发里翻出半截锈掉的刀片。

 

可以睡个好觉了。

 

他向头皮宣言。

 

脚下积水的颜色渐渐变浅。

 

他闭着眼睛,任水淌过双耳的伤口。

 

他在剧痛中揣摩药师的回答,乘坐这份痛苦拟定计划。

 

会计楼,七十七层,一把钥匙。

 

很危险,

 

但是是机会。

 

……

 

洗浴间外,爪在工具柜中找到剪刀。

 

他递给路西法,背对着他坐下。

 

——帮我剪头发。

 

 

2.

 

犬吠是咚咚们的闹铃。

那些狗在固定的时间以固定的频率吠出固定的声音。

准时来临。

没人明白狗这么做的意义。

它们是废校生活的一个部分。

就像云,太阳,雨。

这些声音。

……

而没人在今天听到这些声音。

已经中午了,

是病犬们活跃的时间。

废校弥漫着死寂。

将教学楼三层当做据点的咚咚们小心翼翼的搬开堵死教室入口的桌椅,来到走廊,隔着龟裂的窗玻璃往楼

下望。

教学楼前的空地上摆着一副像是宗教仪式的奇妙场景。


数以百计的病犬尸体围绕着中央的冰淇淋车。

遭到外力打击的病犬们是一只只血袋,洒出泼墨般的弧形血迹。

无数轨迹拖曳在地,仿佛星轨摄影。

正午的太阳让冰淇淋的尖顶闪出耀眼的光亮。

没有乌鸦。

……

仅仅一天,亚门兄弟又来了。

帽子,皮鞋,长风衣。

亚门是哥哥,摩亚是弟弟。

……

同样的问题。

——是这样,我们在找一个……

——人,一个人,摩亚。

——是的……我们在找一个人,它长这样,你们见过它吗?

不同的态度。

接受提问的咚咚被捏住脖颈,离地,双脚徒然的蹬踩空气。

亚门兄弟将住在教学楼内的咚咚赶进三楼东侧的一间教室。

亚门在前门,摩亚在后门。

宽阔的身躯投下巨大的阴影。

两人的手套被病犬的脏血濡湿,显出黑亮的成色。

亚门的脸上一道横向的疤。

摩亚的脸上一道纵向的疤。

合在一起成为十字的话,刚好将他们的方脸等分四份。

……

——摩亚。

——什么事,哥哥。

——我发现我们的问题有问题。

亚门没有任何表情,宽大扁平的鼻梁下,一字型的嘴巴。

——你这样问他。最近有没有见过什么。

——最近有没有见过什么。

——奇怪的人。

——奇怪的人。

——比如把脸蒙起来的。

——比如把脸蒙起来的。

——比如身材很怪的。

——比如身材很怪的。

——又比如声音很……

——又比如声音很……

——我不知道用什么词形容,摩亚。

——没关系,哥哥。

——你就照这样问他。

——我明白了。(清嗓子)你,最近有没有见过什么……哥哥,他死了。

摩亚放手,颈骨断折的咚咚像一只散架的人偶。

——那就下一个。

摩亚的目光扫过沙丁鱼似挤在墙边的咚咚们,他们缩紧身体,以钻入墙壁的气势拼命往后方躲去。

这里是三楼,没有跳窗的选项。

两秒,密集的头顶中升起一只颤抖的手。

——昨、昨天晚上……放广播的时候,

前排的咚咚朝两边退让,露出声音的主人。

一张并不好看的脸,生疮,因恐惧而扭曲。

——我见过一个……一个戴头盔的,他说话,很……

——很什么。

——很细。

——细。

亚门咀嚼这个词语。

啪!

他拍响手掌,钢铁相撞。

——就是这个。真棒。细。很细。很细的声音。

——很细。

摩亚跟着念了一遍。

——那个很细的人在哪里。

——金、金属帮。

无征兆的,摩亚的手臂从风衣的袖口伸出,直线延长,穿过大半个教室,拎起咚咚羸弱的身躯。

——带我们去。

……

亚门是哥哥,摩亚是弟弟。

他们穿长风衣。

风衣背面印有狗的剪影。

他们爱吃冰淇淋。

 

 

3.

 

每年都有一天,拉斐尔梦到捕女队。

 

索多玛王立捕女队。

 

他看见他们的脸,熟悉如昨天,陌生如数百年前。

 

他们站在索多玛的海岸边,金橘色的夕阳,波光粼粼的海面。

 

梦的结尾永远是涨潮的时间,涌动着,吞没一切。

 

褪去时原地只剩拉斐尔。

 

连同沙地中的脚印,战友们湮灭在那个模糊的时代。

 

没有肉女工厂,没有死海之雾,男人与女人共同生活。

 

……

 

拉斐尔睁开眼睛,捡起落在脚边的笔,继续阅读桌上的报告。

 

《……促进肉女增产的可能性研究》

 

署名是科研厅厅长塞恩提司。

 

他打起精神,认真审视报告的每一个字。

 

当读到“可能对食用者产生的副作用”一栏时,拉斐尔在“认知功能障碍”下划了条线。

 

线走到一半,笔头干了。

 

他拧开笔管,让笔吸饱墨水,从一边的抽屉取出蘸墨用的花边纸,处理笔头上多余的墨汁。

 

日光将窗格的图案投上地毯。

 

拉斐尔的办公地点是一张紫楠书桌。

 

来自某位爪哇国商人的礼物。

 

商人说这棵树生在一个以歌喉闻名的村落,村落人有六十口,分三班,每天轮流对它歌唱。

 

几代的时光,树木成长。

 

伐倒它的第二天,全村人以自杀殉葬。

 

将耳朵贴近年轮,能听见东南亚的遥远清唱。

 

——也叫歌木。

 

爪哇的商人说。

 

……

 

拉斐尔读完手头的报告,又从书桌右角高高摞起的待阅文件顶上取下最新的那张。

 

关于逃跑的斗女。

 

指纹记录显示它于本日上午十点四十七分使用了城区附近的旅店,勘察现场得出的结论是有两名同伙随行,可能来自金属帮。

 

文件后页附有一张该斗女离开女舍潜入工厂躲进餐箱并利用【邮递员】出逃的详细线路图,以及一纸加强警备彻底整改的保证书。

 

签过的文件置在书桌左角。

 

拉斐尔将这张放在最上,并在处理意见那里盖上“紧急”。

 

他用力仰头,转动手臂,舒缓酸痛的肩颈。

 

随即将手伸向下一份文件。

 

……

 

录影技术启迪的那年。

 

科研厅的塞恩提司(当时还是实习研究员)认为存在一种办法,将镜头塞进一只可以上下左右甚至前后移动的小盒子里,再把接收的图像传输到某块巨大的银幕上。

 

他敏锐的察觉到,镜头的诞生意义在于让不在那个地方的人看到那个地方。

 

打破视野的局限,有效的增加个体之于世界的参与程度。

 

准确的说,他想把这些镜头装在街上,墙上,柱子上,走廊上,拐角上,还有信号灯上。

 

他告诉拉斐尔,如果您支持我的这项研究。

 

——您将能看到任何您想看到的地方,就像索多玛的神一样。

 

拉斐尔盯着这个红头发的年轻人微笑。

 

你的想法很好,不过索多玛已经有神了。你的名字?

 

塞恩提司。

 

我记住了。

 

五十年后,塞恩提司荣任科研厅厅长。

 

他以五十年不减的惊人热情投入工作。

 

终于获得足够的地位与自由。

 

担任厅长的第一年,他造出一种小型监视仪,取名眼睛。

 

他没有向拉斐尔报告这项发明。

 

试运行的第二天。

 

他沉入客厅的沙发,调出昨天的录影。

 

无数闪亮的方格填满面前的巨型荧屏。

 

镜头下的索多玛。

 

塞恩提司按下快进。

 

行人,车辆,一切轨迹被急速缩短的时间粗暴的拉长。

 

云朵的游移,如指针般旋转的楼影。

 

这位老人孤独坐在客厅,朝前伸直握有遥控器的手臂。

 

他挂着没人理解的表情,重复着快退与快进,来回控制天黑与天明。

 

 


索多玛食女症——塔群

1.

 

咚咚,咚咚。咚咚。

 

……

 

钢铁山的晚上。

 

每个晚上。

 

无一例外,在某个固定的时间,从某个偏远的角落——

 

准确来说是最接近废校的那辆车壳。

 

从那里开始——

 

咚咚,咚咚,咚咚。

 

那些人离开废校,走近钢铁山脚,曲起手指敲击车壳,开始他们的功课。

 

起初只是一个点,很快扩散,成为无数条蔓延在成群车壳中的声浪线。

 

仿佛一种疾病,也可以说是一种抚摸。

 

远,近,远。

 

咚咚,咚咚,咚咚。

 

他们绕钢铁山一圈。

 

整整一圈。

 

沿着各自选定的路线,依次敲打经过的车壳。

 

每辆三次。

 

咚咚,咚咚,咚咚。

 

没有反应——

 

下一辆。

 

直到某辆车壳中的住人掀开雨布或者车窗,两只肮脏的眼球在车顶的阴影中跃动着可能与性有关也能完全没有的欲望,“咚咚”便谦卑的靠近车窗,挤出笑容,或者不挤,这取决于他认为哪种表情更能增添自己的魅力。

 

总之,他在月色下向车里的住人展示自己的脸庞,然后背身,脱下裤子,弯腰。

 

如果运气够好,或者说,够坚持,比如敲五百辆车壳,连着敲,一千五百下,总会遇上接受他的那辆。

 

实在不行就六百辆,六百零一辆……

 

后面的事情顺理成章。

 

他们用身体换取能残喘到下一次日落的女肉。

 

就是这样。

 

这些人是【咚咚】

 

钢铁山里风貌的一种。

 

并不特殊,城市人把他们形容成公园的会计。

 

肮脏的廉价的没有卫生保障的。

 

咚咚们大多住在钢铁山外沿,甚至定居病犬群聚的废校。

 

出于种种理由,他们不参与——或者无法参与——每日的肉女争抢。

 

……

 

广播的干扰带来了一些意料之外的喧嚣,很快,一切再次回归意料,乏味的平静。

 

就像事先商量好的,咚咚们继续这场混乱与整齐没有丝毫差别的合奏。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从咚咚们制定的起点到达紫行者大概要敲四百辆车。

 

意思是,如果他选择了这条路线。

 

四百辆。

 

——你看过他们的手指吗?

 

小食问路西法。

 

然后不等路西法回答。

 

——我也没有。

 

他自顾自的说。

 

——也许我该回一趟施耐德,我已经很多天没那个了。

 

他用期待的眼光盯着路西法。

 

可黑暗中谁也看不到谁。

 

——我不会和你做的。

 

路西法拒绝了他。

 

——可惜死了。

 

没有丝毫不快。

 

——我去浇花。

 

小食说完,从紫行者的窗口钻了出去。

 

雨布重新盖上。

 

黑暗里只剩爪与路西法。

 

——什么啊……他……

 

——难理解吗。

 

爪点头。

 

——那就别理解。

 

从小食主动提出成为爪的帮手到他离开紫行者回施耐德找咚咚“浇花”,

 

之间不到两分钟。

 

……

 

咚咚。

 

咚咚。

 

四百多辆。

 

意思是,如果某个咚咚选择了这条路线。

 

他屈起食指,敲一千两百下。

 

他来到紫行者,敲打盖着雨布的车壳。

 

咚咚。

 

第一声。

 

第二声。

 

三声后没有反应,咚咚便会离去。

 

第三声。

 

爪掀开遮盖车窗的雨布。

 

敲打紫行者的咚咚分不清是惊喜还是惶恐,他迅速凑近。

 

一张并不好看的脸,生疮,夜色下堆着谄媚的笑,弯曲嘴角带来的皱纹像战壕。

 

他看不见爪。

 

如果月光再亮一些,他或许能从机车头盔的弧形防风镜里看到自己的脸被拉成一只滑稽的纺锤形。

 

——您好。

 

他笑不露齿,掩盖牙的问题。

 

——……

 

他忐忑的等待爪的评价。

 

爪没有评价。

 

爪把属于自己的那份女肉递给咚咚。

 

女肉用防潮纸包着,不多,手掌大小。

 

咚咚接过,夺过,也可以说抢过。

 

他嘴里塞满了感谢,很快,这个词被吞食女肉的囫囵淹没。

 

他把防潮纸揉成一团,塞进口袋,然后脱下裤子。

 

——别。

 

爪说,用他独有的嗓音。

 

——你走吧。

 

爪重新拉上雨布。

 

那个瞬间,

 

在路西法的眼中,爪比小食还要怪异。

 

2.

 

——生命是一朵花,而日子是一座桥。

 

——再念。

 

——生命是一朵花,而日子是一座桥。(停顿)生命是一朵花,而日子是一座桥。(停顿)生命是一朵花,而日子是一座桥。(停顿)生命是一朵花,而日子是一座桥……

 

巨型的金色鸟笼立在庭院中央。

 

灿白的四季花铺满庭院,如地毯般盛放。

 

笼子很广,能放进椅子与床。

 

笼里有鸟,至少拉斐尔这么叫。

 

宫里的佣人称它们为歌女。

 

浅显易懂。

 

拉斐尔养动物,拿来吃,拿来宠,或者拿来歌唱。

 

【鹦鹉】是拉斐尔赐予这只的名字。

 

四只歌女里,拉斐尔最中意它的声音。

 

鹦鹉有黑色的头发。

 

——生命是一朵花,而日子是一座桥。

 

——够了,下一句。

 

拉斐尔闭上眼睛,仰在倾斜的椅背上,庭院上方,打开的天井里,索多玛的夜空被城市照亮。

 

他用两根指头舒缓鼻梁——平常架眼镜的地方。

 

鹦鹉手捧书页,借着烛台的光,庭院微风,投在书页上的影子轻轻摇晃。

 

诺大的庭院,只有鸟笼里的一支烛光——上帝视角,如果有上帝的话——很像一块裱满奶油花的生日蛋糕,庆祝某人一岁了。

 

……

 

鹦鹉翻过一页,念出后面的内容。

 

吐字的间隙,它让视线透过笼栏瞟向拉斐尔。

 

后者重新架起眼镜,把玩一朵随手摘下的四季花。

 

就像知道它在看他。

 

很美。

 

鹦鹉想。

 

从见到拉斐尔的第一刻它就这么想了。

 

那时它没有名字,没有知识,也不会讲话。

 

但它知道拉斐尔是美的。

 

就像一条肉眼可见的真理,毋庸置疑。

 

动物们在冥冥中共用了相似的审美。

 

没有一个索多玛人拥有金色的眼睛。

 

一对隐世的太阳。

 

当他看着你——你没有秘密。

 

拉斐尔的存在能轻易将他从任何人中分别出来。

 

意思是,

 

总会第一个被人注意,不论他去哪里。

 

金发与光。

 

鹦鹉想。

 

……

 

它为拉斐尔朗读。

 

在拉斐尔驾临庭院的时候。

 

任何时候,只要拉斐尔来到。

 

……

 

——排泄是好的。证明你健康。

 

鹦鹉用一只盘子接纳排出物。

 

如果拉斐尔在场,

 

那么排出的过程也要伴随朗读。

 

——有一个索多玛人……他住在……一座……没人能看到的山上。

 

拉斐尔盯着它。

 

金色的眼睛。

 

……

 

庭院位于拉斐尔宫的一处地方。

 

只能这样形容。

 

因为鹦鹉从未离开鸟笼。

 

栏杆与栏杆圈出了它的世界。

 

其间的空气不外乎一堵墙。

 

——离开笼子鸟就会死。

 

拉斐尔告诉它。

 

鸟不能离开笼子。

 

就像鱼不能离开水缸。

 

……

 

拉斐尔让鹦鹉穿上衣服。

 

鹦鹉花了两年学习人类的发音。

 

五年学习文字。

 

七年后,它为拉斐尔朗读。

 

有时拉斐尔会打开笼子。

 

他走进来。抱住鹦鹉。

 

一种奇怪的抱拥,像在书上看过的虫。

 

他咬鹦鹉的耳朵,呢喃一些无法成句的字段。

 

跑啊。跑啊。

 

他偶尔这么说。

 

垂下金色的眼眸。

 

……

 

后来鹦鹉病了。

 

诊断结果是腹积水。

 

病越来越大。

 

终于影响到正常的生活。

 

拉斐尔握住它的手爪,叫它不要害怕。

 

然后人类的医生来了。

 

打了一针。

 

醒来的时候病就好了。

 

积水全部排掉。

 

可惜腹部多出一道伤疤。

 

而书上形容的美都是“光洁无暇”。

 

更糟的是腰部的肌肤变得褶皱,松垮。

 

生病了就要付出代价。

 

……

 

——你有七天……如果……你回到拉斐尔宫……获得拉斐尔大人的原谅……如果……过后。

 

遥远的广播打断了鹦鹉的朗读。

 

也证实了一些佣人的说法。

 

一天三次,佣人们进入庭院完成饲料更换与秽物清扫。

 

出了些事,鹦鹉听他们私底下讲,有什么从这里跑了。

 

3.

 

第二天。

 

三人开始了计划。

 

说第二天是因为小食把广播的时间视为起点。

 

——我的人生将从这里改变。

 

他为自己预言。

 

……

 

计划不复杂。

 

但风险很大。

 

他们决定前往母箱的所在地——伊甸。

 

爪有事情问它。

 

……

 

爪的计划源自一个不可靠的想法。

 

该想法诞生于在拉斐尔宫“任职”期间不小心从某处缝隙里捡来的碎片对话。

 

内容零散,续续断断。

 

本来只是听过就忘的程度,直到其中的一方说,“……明天出索多玛……等会去趟母箱……”

 

有这么一句。

 

爪很谨慎,重复的时候他加上了似乎。

 

——似乎有这么一句。

 

他不否认是他脑中扭曲的期望让他把实际听到的内容美化成他妄想听到的对话。

 

总之,不论真假,因这句话产生的一个想法深深的扎根了。

 

关于这个想法,

 

爪解释,

 

它属于那类……那类过于强大的。

 

一旦产生那类想法,就不得不陷入一种思维局限,被看似启迪的自我欺骗纠缠,仿佛往后的生命中,每项发现都在变向的证明这个想法有多么正确。

 

——我被这个想法绑架了。

 

……

 

索多玛人不离开索多玛。

 

爪翻转了这句话。

 

也可以说是重新解读。

 

——我们假设非索多玛人可以离开索多玛,就是外面来的那些家伙。

 

如果不是爪,小食与路西法甚至不知道还有外面的人通过【港口】造访索多玛。

 

路西法隐约明白爪想表达的内容,他听见他的世界里有东西在摇动。

 

——如果我们不是索多玛人。

 

爪突兀的说。

 

——如果。

 

他等待了一下。

 

等到这句话没有刚才那么锋利了。

 

——如果索多玛人只是一个名字,一个头衔,一种身份。

 

他又等了一下。

 

紫行者,小食,路西法,都不讲话,就像掉进一个无法发出声音的窟窿。

 

只有爪。

 

——如果我们可以摆脱它。

 

……

 

爪认为他能大致拼出那句断续的话——

 

(某个索多玛人)明天要离开索多玛(所以得)见到母箱(完成去索多玛化)。

 

去索多玛化。

 

爪在久长的独立思索中得出的形容。

 

母箱诞出了所有的索多玛人,或许它有能力为所有的人去除它。

 

……

 

沉默。

 

静默。

 

躁默。

 

一个荒谬的,幼稚的,反常识的,仅凭癔测得出的愚蠢想法。

 

好比某个地球人站出来对“地球人”三字提出质疑。

 

他想了很久,告诉他的朋友,我知道这很傻,但我们要去地球化。

 

每个地球人都会死亡。

 

那么反过来,如果我们有办法把地球这两个字从我们的身份中抹掉……

 

……

 

沉默。

 

静默。

 

躁默。

 

小食搓手。

 

——很金属。

 

他说。

 

——睡吧,我们明天出发。

 

他钻出紫行者。

 

……

 

爪的计划只有三步。

 

找母箱。

 

找港口。

 

然后走。

 

——成功的话你会去哪?

 

路西法问爪。

 

——要是港口有很多船,很多,我就选一条好看的,躲着,让它带我去它第一个停靠的国家。

 

然后呢。

 

路西法差点就要问出口了。

 

但是没有。

 

还不到时候。

 

4.

 

小食六点起床。

 

吃一粒胶囊。

 

爬出车壳,伸懒腰,在钢铁山的雾霭中开始大跑。

 

一路跑,直到废校。

 

他在运动场边的树下大便。

 

他叫不出树的名字。

 

他把尿撒在树根,向废校的病犬们宣示主权。

 

然后从这棵树跑回金属帮。

 

这个习惯延续了很久。

 

近乎仪式。

 

他蹲在离树根不远的地方,让视线越过运动场,在废校中随意游荡。

 

他看见一个巨大的冰淇淋尖尖,香草口味,停在废校运动场北面的教学楼。

 

甜筒底端连着一辆厢型车,香草白。

 

哇,是冰淇淋车。

 

小食提上裤子,一路跑回金属帮。

 

……

 

今天是执行计划的日子。

 

三人前往塔群。

 

塔群坐落在比游乐场还东北的地方。

 

是公园中唯一一片居民楼的统称。

 

这些楼房是一个畸形的橘子,橘瓣与橘瓣混乱密集的挤在一起,不存在所谓的建筑间距。

 

加上挡风挡雨的房顶,制造出一种有如堡垒的密封式安全感。

 

被安全感吸引的公园人蜂拥而至,最终毁掉了它。

 

过量的居民。

 

他们在楼道建房,在走廊建房,在阳台建房,剩下的人在屋顶建房,朝上,朝上,不停朝上,楼层越堆越高,从某个时刻起,这片残破发霉如搭积木般摇摇晃晃不断伸向天空的楼群,被喊作塔。

 

组成塔的建筑有五十栋,或者六十,一栋贴着一栋,一栋叠着一栋。

 

作为基底的旧楼相对稳定,居民在其上搭建的新楼时常因强风出现歪斜的状况,外沿楼栋的五十五至五十八层曾被台风吹倒,引发的骨牌效应使得塔群内五十层以上的新楼全部折塌,摔落的屋骸堆在塔群脚下,在时间的淘噬中颓然风化。

 

塔群有一千个入口,一千个出口。

 

有一千种方法进入,也有一千种方法走出。

 

每个人都会迷路。

 

……

 

——知道【塔群】吗。

 

小食问爪。

 

——他们说可以把东西藏在里面。

 

——除非藏东西的人不打算把东西找回来,永远不想。

 

……

 

【塔群】外有排老式公话亭。

 

小食拨了串号码。

 

他们等候,在公话亭门口的编号下等候。

 

等来一个缺了手臂的人。

 

他领他们进入,穿过房屋。

 

楼道里的,走廊上的。

 

无数的门,开了又关。

 

他们跨过人体。

 

躺着的,坐着的,活着的,死掉的。

 

……

 

他们在一间吊着白炽灯的房里见到药师。

 

白炽灯没亮。

 

只是吊着,偶尔摇晃,被电线绞刑的灯泡。

 

——这次要什么?

 

药师腮帮很宽,咬肌发达,身躯瘫软臃肿,张嘴时一股异臭。

 

——五个问题。

 

小食伸出四根手指。

 

一二三四。

 

小指用了两次。

 

他们在混乱闭塞的空气中对话。

 

通风很差。

 

生活的腥臭完美的沉积在密闭的塔群。

 

五个问题,药师答出两个。

 

第一和第四。

 

——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些。

 

药师坐在墙壁的影子里,房间有窗,窗外是另一间房。

 

——耳垂。

 

他对小食说。

 

——哪边的。

 

——左。

 

小食割下左边的耳垂。

 

——是我的左。

 

小食又割下右边的。

 

双耳的血对称滴下。

 

落上肩膀,滑进锁骨的小窝。

 

小食将两瓣耳垂放在桌上。

 

——另一边是赠品,买一送一。

 

——你过来。

 

药师从脂肪的阴影中伸出右手。

 

他的右臂像一条肥壮的蠕虫,缓慢的爬出油腻的山洞。

 

那只手停在阴影与自然光交界的线上。

 

路西法看见无数疱疹在药师的皮肤上流动。

 

重复着肿胀鼓起爆裂流脓,像一口煮沸的汤锅。

 

一只巨大的宝石戒指套在药师的无名指处。

 

宝石很脏,似乎从来没有离开过药师的手指,戒指周围的溃烂皮肤与戒圈黏连,看不清成色。

 

——吻它。

 

药师说。

 

——让我为你的慷慨祝福。

 

爪捂住鼻子,闭眼扭头。

 

他听见小食上前的脚步。

 

……

 

多年以后,人们谈起六代目,说他的强运来自邪魔的赐福。